英伦,原名谯英伦,山东德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见《诗刊》《星星》《诗选刊》等,著有诗集《温柔的钉子》等四部。
英伦▌年自选短诗36首
▌醉酒的蝴蝶
喜欢蜜的你一旦再喜欢上酒
花朵的酒杯无论大小,都容易倾覆
其实蜜和酒本来就离得很近,似乎只有
陶醉和蛀牙与忘形和伤肝的距离
就像露珠突然在风中滑下草叶
醉酒并未玷污你的声誉
当酒的香气从你口中攀缘而出
天空微微一怔
再想喝酒就飞临我的窗口吧
我们用月亮的大银碗,星星的小酒盅
用到眼眶时,已醉意朦胧
最后,我们再共用太阳这尊大鼎
喝干一条银河,一座西湖——
但愿那时是我醉你醒
/1
▌闪电告诉我的
镜子里那道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命运和天空
这猝不及防的光芒
像个探子
一旦发现我盈不抵亏
就会陆续喊来它那帮手足兄弟
一起在我的头顶上
跳大神,刷白漆
所有的白发都是上帝的咒语
我不会掩藏,更不忍拔掉
我知道每一片雪在到达大地之前
都顽强抵抗过融化和夭折
每一片固守枝头的枯叶
都有不言而喻的痛苦和理由
开始坚持午睡,却不再白日做梦
失眠时默记棋谱比数羊管用
上午右手握笔,写几行糙诗
下午左手掷骰,赌三五个小钱
早晚散步,边走边把双手握紧——
不是再同谁挥拳相向,只是试试
生活的握力,看看哪里有
淤堵的征兆
/1
▌枇杷
天空露出满口黄金牙齿
无数的豹子镇守枝头
星辰太低,树干太高,大地太辽阔
猎手和猎物都嫌枇杷园太小
我乃草芥,仰望的双眸瞬间被欲望刺穿
世间最辉煌的梦境,也不比你昂贵
这多像我那些此去经年的爱情
青生的酸涩记忆,熟过的倒腾胃和生活
如果我记不住你的眼睛,那就记住背影
所有的崇高和卑微都不言而喻
一场风不可能和解我和你的分歧
可我终究无法做到永远把你含在嘴里
如果我夏天不来秋天不至,那冬天
我肯定会来看看你骨瘦如铁的样子
或许还有一两颗固守在高高的枝头
或许我因风寒未愈而咳嗽一声,你
就义无反顾地跳下来,哪怕摔得如一摊
油彩,成为大地额头上唯一的光亮
所有的天籁都不发自歌喉,正如
所有的枇杷一开口,万物暗哑
/3
▌今天
一座时光老屋厚墙上唯一的门洞
我被卡在其中,耐心地挣扎——
为自己的绝望活着,在过去和未来不来搭救之前
只有等它心有所动,自己摇晃自己,慢慢倒塌
一支彩色铅笔,却没有马良那支神奇
握着时只注意色彩,用过后才觉得短得出奇
又像个习惯出门的旅人,拎起一件沉重的行李
匆匆离去又不留痕迹
把一束时令鲜花,放在旧家具上
把质地最好的语言涂上油漆
过去的情人不会再来
倚墙而歌的,是个未成年的少女
更像个直立行走的孤独的动物
在子夜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窗外
我们从未彼此喂养,却又熟悉彼此的气息
甚至不用看清面庞,我们就突然抱头痛哭,彼此认领
/4
▌上路的时间到了
快把送行的音乐准备好,我看见
你眼睛里流溢的每个音符
都如纷扬的钟声,撞痛我颤动的手臂
这是五月,夏天葱绿的额头
我的表白呼之欲出,却被一只口罩捂住
除了最后一只落单的斑鸠,我不再惦念什么
除了你,在这一刻拉响生命的低音风琴
让我记忆中跌倒的旋律,挣扎着立起
我不再对你苛求什么
昨夜我搁在湖畔石头上的许诺
已被露水打湿。知道你还没到
因心痛而击节而泣的年纪,我也失却
咬破手指,在你琴键上做下记号的勇气
夏天的心脏是六月也是七月
炽热的阳光会把我的皮肤和名字灼伤
爱和伤害像一条锁链两头的锁扣
钥匙的青果静静挂在季节低垂的枝头
此刻,我只能用温和的左手
划过你流泪的脸,摁住乐谱上又粗又黑的
休止符,用有力的右手
猛然把关闭很久的那道门
打开——
上路的时间到了
/5
▌风把我抬得高于茅草
坐在故乡的东河滩上
我的身影比流水高,比茅草低
静静地看羊群吃草,阳光吃草叶上的露珠
看一只大鸟不用扇动翅膀,就盘旋很久
看一群蚂蚁不用梯子,茅草不用移植
都纷纷攀上亲人的坟头
阵风突起。一些尘埃,草芥和蚂蚁被瞬间吹到半空
我看见它们没有惊恐和绝望
或许它们心里有底,不管被拋向哪里,都能
身首完整,安全落地
风能吹起来的,上帝都造的很轻
包括落叶,月光,梦境
尽管轻的东西被吹起来后,有的得意忘形,有的不见踪迹
但无论落在何处,都不会把房顶,树木,花草砸伤
更不会把大地砸疼,砸出一个大坑
恍惚中风也把我吹了起来:
一会高于茅草,一会低于尘埃
但愿坠地时,东河滩会有新开挖的一座坟矿
众乡亲不停喊着我的乳名,用一双粗糙有力的
大手,像接生婆那般小心轻柔地
把我接住,安放,覆上湿润的泥土——
来年我的坟头也会长出茅草,一年年地
青了黄,黄了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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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海
大海和我一样,仿佛也患上了不轻不重的抑郁症
越是周末,越露出退潮快涨潮慢的慵懒症候
此刻,我正斜倚在春天你许诺的岸上
读你迟迟不归的消息,在夏之头版头条
思念像侧翻的鱼,在回忆的沙滩上大口喘息
总想再游进落潮的海里,但却忘了搁浅的情节
冥想会有一个看海的少女,在沙滩上画一个心的图案
她离开后,海浪把它抹去时竟没有迟疑
她不知道,从此我喜欢凝视两种事物:
泡在大海里的月亮和岸边的一株雏菊
你更不知道,我多了周末去看海的嗜好
一次次在那里死去活来,酣畅淋漓
/5
▌虹
美过于炫耀,是对眼睛的摧残
生命往往也短暂
比如她,从出现到消失,时常只是
一抬头一低头的功夫
短暂的事物往往更有恒久的魅惑
过度地迷恋是危险的,但反之危险会更大
刻意拒绝快感的身体将很快腐烂
麻木不仁的心约等于死亡
不敢仰望彩虹的人,大都怯懦,抑郁
甚至有些卑鄙
越想报答的往往越感到无能为力
比如,东河滩给了我那么多越割越嫩的青草
给了我大雨前后的怅惘和欣喜,以及
在夜晚或白天反复呈现的有虹的梦境
我却只能等着老些,再老些后
把自己弯成一道虹的样子,卧在那里——
把我的坟头堆得高些,再高些吧
让故乡的孩子们像我小时候那样踩着
借高爬上坟旁高大的树杈
用稚嫩的小手
擦拭云霞,抚摸彩虹
/6
▌诗歌沙龙
像一群鸟争啄一个紧闭的蚌壳
一二十个人争抢一个虚无的话题
他们当然不知道
看似完整的壳里,已空空如也
蚌之所以再次咬紧牙关
是怕他们看到真相后,无话可说
蚌确曾蕴含过一颗珍珠
像他们热爱诗歌的初衷
只是在他们涌到沙滩之前
蚌已悄悄吐在了暗礁般的桌旁
它知道他们喜欢飘浮在海面
抬眼盯着盘旋的海鸥——
祈盼有的海鸥因迷恋歌唱
而把嘴里含着的小鱼,掉下来
犹太人是聪明的,他们热衷赚钱
却很少聚在一起谈论生意
更不习惯把长在野地上的植物
移栽到花盆里
/7
▌她视角:林子
寂静往往埋伏着危险
事物越渺小,往往越包含巨大的深意
看似一块单薄的云彩,却驮着
足够淋湿你茂密头发的雨水
这正午的林子像一块巨大的绿毯
紧紧包裹着我们
将落雨
猎人的枪口已瞄准一只小憩的鸟
我们快弄出点动静来吧
雨落之前,那只鸟不会飞走
/8
▌他视角:雨中鸣奏
再好的琴弦也有生锈的欲望,特别是
被敲打的时候。再稳定的爱情
偶尔也有分道扬镳的冲动
再大的雨也有片刻停歇,喘口气再下
他豹子般的两只手,在琴键上相互追逐
从低音区到高音区,从干燥到潮湿,岸边到沙洲
像巡视边界,留下音符的气味:
这片音节的林子是我的
这无疑让积攒在共鸣箱里的雨水,在中音区
多流了一会儿,让冒雨站在窗外倾听的我
有了片刻迷茫和恍惚
多亏屋檐上淌下的硕大雨滴,像一记记重音
打在我背上,令我在这个雨天
陡生爱欲
/8
▌她视角:蓝药水,红药水,紫药水
我有与生俱来的色彩癖,这只有我父亲知道,还有
我的牙龈炎,和不轻不重的抑郁症
蓝红紫,把这三种药水混合搅拌,或许更能接近
我最爱的那种颜色,至于药效
要么让人担心,要么令人折服——
止住我大面积溃烂的思念,催生冷静和理智
让我的下半生,在忘却和记起中来回折腾
除非心脏拒绝血液,眼眸拒绝润泽,梦境拒绝幽深
我不会这么做的。除非那道伤口深达骨头
除非那种药水的颜色,不是蓝红紫这三种
/8
▌她视角:故乡
像母兽爱着自己的发情期
花椒爱着夏日越攒越多的辛辣香气
我爱着他
一个路过果园的男人不会空手而归
这是故乡的女人告诉我的
知道身体早晚会被他覆盖
像一场大雪,沉实,均匀,没有缝隙
但雪再大再厚终会融化
我也会
雪在大地葱绿之前,我在他融化之后
▌她视角:释日
有谁爱我吗?善良莫过等待
掰碎冥想过千遍的结局,我独自下酒
像一条在岸上喘息的鱼
总想重返大海,但却忘了搁浅的情节
时间再一次垂下唯一的绳梯
我爱情最初的历险,不是抓牢,就是松手
一如季节更替,不需要理由
天下女人都像植物,她们的通病是
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命抵爱
有谁爱我吗?
/8
▌她视角:一周的雨水
我体内的雨水,我最想快点下完
拖拖拉拉是病
我和他谁点燃谁都行
我不想捏着一个空火柴盒,浪费七天的时间
一个雨季即将如此匆忙地过去
却还没有冲洗干净我紧缩的子宫
像一棵无花果树,有过生养却不算真正的女人
将要持续一周的雨水还是如约来了
没有惊恐,欣喜,和忐忑,不像十三岁那年
我按奶奶说的,总把一小把花椒藏在书包里——
“能去血腥味的,都乐意为女人养血续命”
/8
▌她视角:疫情时期的爱情
这次航行的孤独和风险小于海洋,大于爱情
“天灾之年不要外出!”
可爱情和死亡,我都不想耽搁
原谅我只能带半张脸来看你
那半张我不得不藏在厚厚的口罩里
但我带来了眼睛和额头,这比唇舌昂贵的部分
带来一头垂于腰际的浓密秀发——
你总是把脸埋在里面,大声嚎叫:
心肝,巫婆,女儿!妹妹,蜘蛛,母亲,!
这只有一种是对的,可你叫啥,我都答应
/8
▌她视角:你无法捧住月亮的光影
当然也无法捧住我的
尽管比月亮的更小,更轻
一颗小女人的心多么容易碎裂
舌头也没有水里的小鱼灵活
无法不被你一次次捉住,轻轻咬一下
两片惊叫的鱼鳞就掉下来
这是多么庸俗的爱啊,可我无法高尚
爱越具体越真实,也越容易记住
这就是为何我们总是拥抱,而不愿松开
你捧不住月亮的光影,我爱不够你
/8
▌她视角:偏爱
女人的卑微总是从打开身体开始
泪水却似泉眼,只为爱情而流
就像此刻,我哭过之后还想哭
为那个重复多次的场景:
我裸身蹲下,垂着修长的手臂
等着尚未离开的你,用涌动的肺叶
抚慰我双唇的沉寂。用一把双管猎枪
——你黑洞洞的眼睛,瞄准我脆弱的心
用一句低沉的告别,击倒我无助的欢愉
只是那最后一次,你走时
竟没把门掩上
/8
▌她视角:你看,你看
溢出堤岸的水最终都要回到河流
但肯定会少了许多
那些渗进我体内的,我将全部接纳
而从我眼睛里跑出来的,都是爱情的孩子
我一想你,他们就在我这两座池塘里
扑腾
因为八月雨稠,又多出一天
我的思念才如此葳蕤,等待才略显宽裕
“再也没有信使了!”
我怔怔地想着,却突然听见有人在堤岸上喊我
大雨模糊了他的面庞,但他挥舞手臂的样子
我知道是你
/8
▌她视角:信任
像砺石,把我们磨得如此温润——
必须用第一人称
用一颗心做感叹号!
从羽毛开始赞美一只鸟
从星辰的位置确定航行的方向
黄昏的大海和船还都泊在窗外
这爱情开始的证据,只是缺了两只归巢的鸟
但不缺天空
梦境正准备从床榻的码头启程
披一件星光的斗篷,比爱情瑰丽
/8
▌她视角:冥想的时光越来越长
因你而存在的,是我的冥想
如初春的薄冰等待坍塌
往事的欢愉正在慢慢消减
沉湎冥想使我有些悲伤,甚至沉沦
但它的好处是不知道时间在怎样流逝
这使我为此感到崇高和满足
犹如干裂的心正承蒙一场绵雨的滋润
犹如我想爱的时候,你推门而入
在冥想这块肥沃的私属土地上
我知道我越勤劳,你越荒芜
/8
▌她视角: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我们不应一用再用仿佛这个词语
它略带自欺欺人的色彩,令人齿冷
爱情一旦学会逃避和蛰伏
要么茫然若失,要么同时失忆
就是神仙做事都留有痕迹
何况我们是俗人,又常常用肉体来爱
再大的风也不会把天空吹得一块云彩没有
我们有时像旱季的青蛙
自己把自己埋在地下,无论隔得远近
一场大雨后都能迅速找到彼此,相爱如初
/8
▌她视角:禁足期
“我的身体各玩各的!”*
这大都在一张大床上进行
为此我感到羞愧,和一点龌龊
就像暗藏叛离之心的匪徒
突然受到匪首一个巨大的恩惠
长时间不下山的土匪会功能丧失,少了匪性
我是自己身体山寨的大王
谁也无法阻拦
我在四肢点燃狼烟,把众喽啰分成两伙
看它们相互厮打,快活一回
“天灾之年不要外出!”
这暗合了古之训诫和现今律令的忠告
是茗友群一位叫伊夫的诗人说的
他还喜欢在阳台种菜,在耳朵里种鸟鸣
在客厅练太极嚼茶根,在额头翻晒臆想
在手机上移栽昵称,玩眼白和眼眸捉迷藏的游戏
不像我,把禁足期过成一个人放纵的蜜月
把自己的身体,爱成你
*余修霞诗句
/8
▌她视角:八分之一个月亮
用农历切割月亮
是夜最古老的手艺
切成八分之一时,正是初六
“于是,光来了,我躺下”*
等你!等你拓印我镰刀般的唇形
用光覆盖光,用光把光埋起来
用光把我们焊接成
亚当夏娃最初的模样——
真是高明,如此复杂的活计
上帝仅仅用了一个铆钉
*胡茗茗诗句
/8
▌晚秋
所有的爱情都抢着用死亡表达
只有高粱被爱它的人砍下头颅,却不肯死去
在根部再冒出一二枝嫩芽,让他看着欢喜
只有玉米的脚踝渴望骨折,让爱人背着回家
在晒场上撒娇,用一口紧实的牙齿
咬住饱满的韵脚和梦里的繁星
只有女人盼着耳垂变厚,手腕再胖一圈
用星星做耳坠,用太阳和月亮做手镯,左手一个,右手一个
挥舞炊烟的鞭子,用又长了三尺的高度,轻轻抽打
外出男人的归期。回来后就给他一个留守女人积攒的
一切,看着他大把花钱,把微醺的慷慨气粗地扔在街上
看着他酣睡中镀满阳光的脊背,和廊檐下垂挂的玉米锤子
让这个晚秋的正午,有了不可言说的遐想和欢愉
/9
▌秋声赋
在这庞大的乐曲里,不是所有的声音都是秋天
发出来的。春天,夏天,甚至冬天
也都参与其中,只是它们的器乐单薄,渺小
又坐在后排,后后排和大后排
农历作为著名指挥,只与首席琴师秋天握手
但它们并不认为这是冷落,作为拜过把子的兄弟
它们此时并不想抢秋天的镜头,更不会在意
天空映现的字幕里,找不到自己的名字
但它们确是发出了声音,甚至不可或缺
我听见春芽次第萌发,像轻轻弹拨的琵琶
夏雨每一滴都是琴锤,敲响田垄的丝弦
别说北风无用,残忍,呜呜一吹,就是萧和埙的音质
它们尽力把声音放低,再放低,直到低的
不高过夜里窗外一只蟋蟀
越来越狭窄的歌喉,更不盖过
正午晒场上一枚豆荚开裂的颤动
它们心有灵犀,宁愿一起用短暂的停顿
来凸显月光和露珠落下的声音,从而
从而让秋天这曲伟大的交响,与天籁媲美
/9
▌只是
梦如一树初秋的银杏,密实,缤纷
泛着金子般的光芒,只是无人看见
我的思念如它地下的根,已忘记应固守的地盘
在一棵树前虔诚地伫立
含着深深悔恨和感激的泪水
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只是
那些硕大的泪滴,常常掉在自己的眼里。只是
我凡俗的心,不再轻易被游说四方的诸神惊扰
知道自己将在慵懒中度过余生
像午时瞌睡的炉火,不令人担心
知道季节已把自己逼到最冷的悬崖
太阳正在酝酿一场让万物死而复生的大事。只是
我再无力与最后一场寒流抗争。只是
上帝从来不忍把熟睡的春天
提前叫醒
/10
▌什么时候
才能找回那些贫穷养育的孩子
抚平他们多皱的眼睑和坎坷的梦境
让诗和音乐,鸽哨和雨水,野菊和三叶草,以及
无声的祈祷和高扬的手臂
瞬间横陈他们未来的天空?
才能回到朴素的话语中,虔敬地做一些
简单的事情,让深切的思想,在道德谷地的上空
像一只害怕稻草人的小鸟
试探徘徊,而又迟迟不肯离开?
才能用超凡的智慧预测自己,为达到
辉煌或丑恶的目的,而省略那些无谓消耗的
生命?为遇见一个女人并爱上她
从最初就埋葬掉那些枉费的等待和心机
而只让心和眼睛,降临尘世?
才能把自己从抑郁烦闷中拎出,甩在
阳光燃烧的瓦脊上,锻成一根又细又硬的
禅杖,让心拄着,一步步走到生命的尽头,走回
大地温暖阔大的子宫?
/10
▌傍晚,看一群椋鸟舞蹈
黑一只手已扒住夜的门框
太阳怀揣的光,却还未全部花完
天空中一群椋鸟正集体登场
它们将开始一天中最早和最后的舞蹈
像一件飘在空中的蓝色大衣
不停变换出好看的形状
不知道它们在讨论什么重要的话题
听起来还算心平气和,没有一只独自离开
夜色马上就吞没我暗淡的影子了
似乎这没有削弱它们飞翔的兴趣
可能它们知道,此刻还没有人喊我回家
似乎它们和我一样
已被这星光点点的天空,和大地上
万物黝黑模糊的轮廓吸引——
心中热爱的,不能耽于某个时辰
上帝恩赐的,更不要轻易放弃
/10
▌白色小屋之一
把你刷成白色后,太阳悄悄遁入黑夜,遁入
亮如白昼的梦中
像一团没等打开就掉落人间的闪电
你等待两个相爱的人猛力拥抱,摩擦,再次用激情
把你点燃
又像一座飘摇在大海里发光的岛屿
无数人因被你刺得眼疼而放弃靠近
只有我,正用一双被世人不屑目光折断的长桨
划向你——
我的双脚首先被你储藏的高浓度的黑灼疼
我只能点燃一根最长的手指
在你心壁上照见这样的文字:
“这是生命的驿站,你唯一的希望
就是别放弃用热爱修复自己!”
你不该在我困倦的时候,提起那场
久远而令我伤心的爱情
我来到这里,是想让你用一种神秘的疗法
治愈我时轻时重的抑郁症和偏头疼
我虽是过客,却决意要垒灶,安锅,到河边汲水
燃骨为柴,在阳光都打怵的屋顶上
升起炊烟,让路过的人看见,继而思忖:
所有的颜色中,白是最难亲近的一种
就是上帝搭建的屋子里,也并不只住着神仙
/10/
▌白色小屋之二
最好的蘑菇都长在湖畔的草地
它也不例外,只是大得更像一座古堡
远看窗户垂着眼睑,屋顶黑猫游动
走近了才知道,并没有在远处看到的
那么白,甚至有些斑驳,如一朵
溅上泥水的硕大芍药
“化妆术永远无法根除和阻止衰老”
她时常倚窗而立,佯装已习惯享受
满屋子孤独空寂的气息
一边弹琴,一边用节拍计数,看看还有多少天
男人就会遵循离去时的承诺
赶回来,与自己恩爱,清扫屋子,把钢琴擦拭得
白键更白,黑键更黑,琴身像一袭婚纱
静静垂挂着栀子花般的光泽
她不会知道,每次叩响门环之前
男人都站在外边,把小屋打量一番——
像女人胴体,白有令人痴迷的美
却更容易摧残男人的眼睛
她更不知道,每次男人直想割腕,放出一大盆血
用头发绑成刷子,把这座小屋
重刷一遍
/10
▌一个形容词倚在秋上
一个形容词倚在秋上
似乎更能使人产生眷恋和遐想——
庄稼又都死了一次,但诞下的孩子
要么成了来年开春耕播的种子
要么酿成我们身体所需的精气
我们活着它们就活着,我们死去
它们就让坟头的青草,替我们呼吸
为此草木之人此时都不会悲伤
知道上帝会让他们死而复生
所有的季节都有固执的脾性
它们从不与人商量,就独闯尘世
我也是个固执的人
喜欢在深秋把一枚枚落叶
领回家去,熨平,晒干,做梦的装饰
和书签,在上面写诗,所有的句子
都刻意规避“死”这个字
只有冷得不能忍受的冬夜,才抱着一片最好看的取暖
临睡前有意把火柴盒放得远些
至少是伸手够不到的地方
只有在想死的时候,才狠心划燃一根,举着
走到放种子的囤前,愣怔着
看看
/11
▌村庄把日子垒成一道陡坡
村庄把日子垒成一道陡坡
以此阻止城里那些扩张的念头
池塘的水绿得发蓝,粘稠
庄稼人不想要的东西,都飘浮在上面
牛刚刚在田垄上用四蹄签下新的协议
明年的庄稼还是由它们拉回家去
即将临盆的母马,正低头嗅着身下的干草
鸽子在天空的脸上留下肥硕的印记
房顶上的炊烟开始拔节,女人的手开始灌浆
老人的眼里,遍布挚爱和金黄
大地像刚刚做完剖腹产的女人
忍着犁铧割开伤口的疼痛,等麦苗钻出来
天空一袭蓝衫,高傲得像站在村头高岗上喊话的村长
甚至对太阳的莅临,都不屑一顾
田垄上忘记收割的几棵玉米
倔强地站成木乃伊,也不肯自己走回家去
大道愈发干燥,雨天深陷的车辙更加陡峭
人车腾起的烟尘,大部分又落在它的身上
万物各归其主,只有我像个余数
在深秋的算式中,成为不能整除的孤独
只有村庄像个莲蓬,整天泡在雨水里,却日渐干枯
只有河流水位跌落,露出些不大不小的石头,仍坚持流淌
/11
▌君主斑蝶
以斑斓的花纹和长途迁徙闻名
以硕大的双翅和华贵的气度引人注目
白天在高空交配,在低处产卵
夜晚像南极的企鹅,紧紧拥挤在一起
共同抵御从澳大利亚飞往墨西哥
五千多公里的孤独和寒冷
过度的重量时常会把树枝压折,被雪块掩埋
活下来的,最后也难逃
因疲劳而死去的宿命——
把不多的精血都给了孩子,让它们替自己
飞回去,在春天的花朵上,隆重登基
它们生命如此短暂,仅仅三个月,九十天
却大部分消耗在往返的路上
又那么轻,那么薄,像块小小的彩纸
似有若无,风一吹,干枯的身子就跌落下来
烂在泥土里的还算幸运
由此获得永远的安宁
被捕获制成标本的
不得不再受一次蒸抻压晒的折磨——
美一旦超过世界的想象,就容易被用于某种目的
除了死亡,美找不到恒久依附的东西
/11
▌大雪将至
天一再压低腰身,河边不断传来
树枝被风刮断的声响
父亲正扛着一麻袋晚收的红薯走进家门
出去拾柴的母亲再没回来
“我这棵老梨树啥时死了
就到天上再栽一棵,让它冬天开花
白花花地落下来,惹你们欢喜”
母亲这样说的时候,大雪将至
父亲正蹲在门槛抽烟,嘴里反复念叨着:
“天再冷也冻不住家雀翅
雪再大也堵不死烧火的烟筒!”
或许我们的某句话某个眼神
不慎败坏了冬的情绪
或许我们命中干燥,还没有修行到
即刻被一场大雪覆盖的恩遇
或许我们的瞩望还太短暂,睫毛还无法承载
屋檐垂下的长长冰挂
或许……雪啊,你来与不来
我们都学会了像麦苗那样活着,小兽那样行走
像父母的坟头,裸露得越久越坚硬黏韧
白天供一群松鸦栖落歇息
夜里磷火闪烁,如雪飞舞
/12
▌一斛珠
斛是铁斛,只有上好的铁才能撑出
比斗还整整大十倍的肚腹
珠是珍珠,颗颗泛着诱人的光泽
像一只只浑圆的眼眸,紧盯贪婪的尘世
看谁更容易露出
袍子下道德破烂的底衬和欲望宽大的袖口?
此刻,四邻都在我高大宅邸的阴影里熟睡
鼾声此起彼伏,一点也不像
知道我有一斛珠而羡慕嫉妒的人
仿佛他们更财大气粗,这斛珠是他们梦中的
遗弃之物,我却视为珍宝
夜夜像个更夫,眼睁睁地守着
生活是个用刑高手
贫穷是它惯用的一种刑具,富有是另一种
“这样熬着,迟早会死在这斛珠上”
我不由心生一个卑鄙的念头:
天天往四邻院里扔一把珠子如何?
——或许,谁最先交出人性的秘密
谁就能得到生活的最大宽恕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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