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半小时,林子渐行渐密,月光已细若银弦,在林间斜斜插落,四下森冷起来。一只鸟咕咕地叫着,忽远忽近。不时有落叶飘坠,影子穿过月光时,微微一闪。我们像在落叶的河流里涉水而前,脚下簌簌地响。眼见这片银杏林盘踞的山岭绵延无际,我忍不住说,没想到现在生态环境这么好了。她淡淡地说,因为二战后人口少了一半。二战?二战不是早结束了吗?我惊道。第二次星球大战,她说,三十年前结束的。不过我们击退了外星殖民者,重建了一切。到了。她突然停下脚步。前面是林中一片稍显开阔的空地。我们已经到了树林最深处,四周的银杏树干异常高大,仿佛一直延伸到鎏金的天空里去了。只有月光所及处,还有些叶子闪亮着,此外整座森林黑沉沉的,像金漆剥落的殿宇。她走到一株银杏前,敲了几下树干,凑近树干上一个齐人高的小孔,轻声说:“带回来了。没发现追兵。”小洞里传来一个低哑男声,把我吓了一跳:“清梦聊聊,宝鼎茶闲烟尚绿。”袭春寒应道:“斜风故故,幽窗棋罢指犹凉。”我感到脚下一阵轻微的震动,看那片空地时,只见满地堆积的落叶居然慢慢隆起,像一个沙丘,随后叶子向两边滑落,现出一座明黄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来。屋顶缓缓上升,直到一整座寺庙在我们前面赫然升起。银杏叶子不停沿屋顶两侧流泻而下,像落了一阵黄金雨。我抬头看那寺门上的黑漆牌匾,写的却不是某某寺,而是:黄叶村。
寺门开了,一群人影迎了出来。
5
《红楼梦》的消失,几乎从它刚完成的一刻就开始了。八十回后的部分,作者在世时就已遗失,两个叫脂砚斋和畸笏叟的神秘人曾阅读过手稿。在我们那时代,同时流传着《红楼梦》的多个版本,各版本间存在局部的差异,这一现象被称为紊乱。消失似乎是在纸上、电子文档里和人的记忆中同步发生的,暗中进行了几个世纪。这一阶段称为弥散期。几次战乱加速了这一进程。一战后(第一次星球大战),因文句的大量缺失,《红楼梦》已艰深难懂,当局决定补写《红楼梦》,并借此机会删改其中一些消极的观念和病态的伤感,让它成为一本宣扬盛世精神、催人奋进的经典。当时著名的学者和作家组成了专家团队。后世学者认为,这一举动直接促成了《红楼梦》的大破碎事件。重写计划启动的当晚,许多家中藏有《红楼梦》的人声称,深夜时分,书架上传来了一声瓷器开裂般的脆响。第二天,所有《红楼梦》的文本上,只剩下一堆凌乱的偏旁和笔画,像千军万马的残骸。其后的漫长岁月里,曾出现过几次《红楼梦》的小规模复苏,或称回光返照。大破碎之后五十年,一块翡翠原石被剥开,工匠见到翠绿的面层上有八个浅浅的篆文,像远古时就生长在那里一样:“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也有人认为是红学会暗中做的手脚,好宣扬《红楼梦》的神迹。十多年后的一天早上,动物园里一只熊猫突然拔出口中的竹笋,对面前的游客说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吃笋。尽管许多人认为是幻听,这只熊猫还是接受了详细的检查,结果全无异状,此后也只会嗯嗯地叫。差不多同一时期,一名宇航员在冥王星表面的冰层上行走时,见到一处冰面上有一片不规则的白色裂纹,他拍了照。回来后,将照片上的纹理用笔连接起来,很像一行歪歪扭扭的汉字:“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当时尚在世的、生于大破碎前的几位高龄老者,声称似乎见过这些句子,也许来自《红楼梦》,但并不确定。这些语句的出现不可预测,不可捉摸,像是从万物的深处冒出来一样。有人相信这是《红楼梦》复兴的前奏,像几丝翠意从森林的灰烬里招摇而出;但事实证明,那不过是宏大乐声消歇后的回响,因为此类事件后来渐渐不再发生。
而那些宛如神谕的话语则被心记、口传、手抄,最后以残片的形式秘密流传于世,曾引起当局的警觉,一度被查抄、焚毁过。不准民间私自讨论、研究、崇拜《红楼梦》的禁红令就是那时颁布的。
6
燕同杯独坐在客厅,拿一只盖碗喝茶,见我来了,便问:“怎么起来了?睡不着?”我说:“刚刚好像地震了。”奔走了大半天,我早就累得不行,一到寺中客房,才沾枕头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忽觉床板震颤了一阵,随即平息。醒了便睡不着了,索性四处转转。燕同杯说:“不是地震,基地刚启动时会有些震动,现在正常行驶起来就平稳了。”他说这个寺庙其实是地下航母,能在土地中游走潜行,有时浮出地面伪装成荒山野寺,顺便换气,大部分时间都在地下移动。频繁变换位置是为了安全起见。电我的那伙人一直没有停止对红学会的追捕。燕同杯是红学会的副会长,这人是张混血脸,但气质是中国式的儒雅,有点陈道明的范。其他人袭春寒也都给我介绍过了。会长叫洪一窟,是个独眼老人。秘书长是李茫茫,一个和蔼的胖子。航母由两个和尚驾驶,大家叫他们木机长和灰副驾,法号是本木和本灰。几个理事多是女的,有:张渺渺(李茫茫之妻)、麝星、檀烟、焚花,可能是化名或代号,我一时还没把名字和人全对上号。他们说这些只是基地的常驻人员,其余会员还有很多,平时都潜伏在外,各自有伪装身份。袭春寒告诉我,红学会在三十二世纪后因受到迫害,转为地下组织。类似于明教或天地会,我想。燕同杯给我倒了杯茶,我尝了尝,味道和我们那时不大一样,略甜。我们聊了一会,聊到我昏睡的事,我说,好像是喝了一种奇怪的药酒。“中山酒,”他点头道,“据说刚酿成的喝一次能醉上三年,你喝的大概是高浓度的陈酿。”他说这几千年里,我的新陈代谢十分缓慢,类似于冬眠。我先是在某家医疗机构里躺着,他们定期给我注射营养液,对我做研究,希望复原中山酒的配方,但都失败了。几十年后机构破产,我被非法卖给一个收藏家,最后收归国家博物馆所有,陈列在特殊展厅,享受了国宝级的准古尸待遇。我拍桌说难怪,我说怎么我醒来时嘴里含着块玉,穿着一身金缕玉衣,原来把我当死人了。他说,因为此前你被认定为无苏醒可能,尽管焦大同妄想让《红楼梦》为他所用,怎么也没想到躺在他眼皮底下的二十一世纪睡尸身上去。我说这个名头还挺别致。焦大同是谁?寰球大总统?他点点头说,你的突然苏醒给了他很大希望,听说他把你视为祥瑞。我说起他们想编造新版《红楼梦》的事,把燕同杯气得够呛。忽然我想起一事,忍不住问他:“《红楼梦》到底有什么中心思想?”燕同杯没答,向我身后一笑,只听后边一个沙哑的声音说:
“《红楼梦》没有中心思想,因为它就是一切的中心;也无法从中提取出意义,因为它本身就是宇宙的意义。”一个人拄着手杖从阴影里走出来,白发独眼,是洪一窟。
7
在我们的时代,人们普遍认同宇宙是漫无目的的时间和空间的总和,并对此安之若素;红学会的人不这么认为。亚里士多德相信宇宙的运行中存在一个“隐德来希”,是一切事物追求的终极目的,也是最原始的动力;拉普拉斯认为宇宙大爆炸时产生了第一批时间变量,第一批变量决定了第二批,第二批决定了第三批……因此宇宙间的一切在大爆炸的一刹那就已经确定了。红学会将二者的理论与对《红楼梦》的崇拜融合起来,形成了他们的教义:他们相信宇宙的意义就是《红楼梦》。教义宣称,冥冥中有一条引线,由所有人的命运共同编织而成,它从天地开辟前的混沌中发端,隐秘地盘绕在万事万物之间,千秋万载地延伸。创世之初它就被点燃,火星不断向前推进,穿过历朝历代,一直烧到《红楼梦》完成的那一刻(他们称之为红点),然后,轰隆,宇宙达到最辉煌灿烂的顶点。此后就是漫长的下坡、缓慢的衰亡:《红楼梦》一完成便开始流逝,到它彻底消失时,宇宙亦将随之泯灭。红学会认为,在红点之前,所有事件都是为《红楼梦》所作的准备;红点之后,一切现象都是《红楼梦》的余波。也就是说,赤壁之战里,每一簇火焰都为《红楼梦》而燃;成吉思汗身后的每一柄弯刀都为《红楼梦》而高举;宋朝某个春天的黄昏,有女子无端下泪,她哭的是《红楼梦》;从没有人死于战争、饥荒、洪水或心灰意冷,所有人都死于《红楼梦》。在《红楼梦》产生前,战争可以分类为奴隶主阶级对封建阶级、封建阶级对资产阶级、人多对人少、北方对南方、张三对李四,但其实只有一种战争:有利于《红楼梦》产生的势力对不利于《红楼梦》产生的势力。概无例外,前者总是胜利,一连串的胜利通往了《红楼梦》。同样的,红点之后的所有事件都是《红楼梦》的延伸和应验:五四运动、摇滚乐兴起、互联网诞生、一战乃至于一万战、银河系统一、宇宙坍塌、此刻微不足道的一场对话、茶杯中的涟漪,都是由《红楼梦》中的某一行文字所引发,或者是某一段情节的重现。红学会中的玄想派认为,《红楼梦》是一种气一样的物质,它游荡在世间,汇聚成文字,然后又逐渐分解,融入万物……《红楼梦》的结构是空、色、空。大荒山无稽崖是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是空,大观园内的种种则是色相的集合。毫无疑问,宇宙是以《红楼梦》为模型而建造的,有着同样对称的格局:宇宙的起点和终点都是一无所有;中间则是《红楼梦》,一切色相的顶峰。对称的结构意味着《红楼梦》的消失是必然的。“白茫茫大地”不仅预言了繁华的散尽,也暗喻文字的消失。《红楼梦》从一切的内部奔涌而来,也终将弥散入万物。因为盛宴必散,他说。
我盯着洪一窟仅有的那只眼睛,颤抖着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8
他们珍重地向我展示了《红楼梦》的残片。其中多半是手抄的零散语句,最多的一张上有几段对话和一首律诗。还有一张是《红楼梦》的书末页,油印着出版信息和定价,还沾着几点暗褐色的血迹。我双手递还给他们。将残片收藏妥当后,他们对视一眼,由洪一窟开口,向我提出了那个请求。语气是小心翼翼的,声调却透着一股豪情:请我复原《红楼梦》。这我早该想到,他们营救我出来,又费了一番口舌,不可能只是想发展一个会员。我一摊手,说没办法,我记不得了。他们却说有法子,有样东西能帮我记起来。“放心,我们不会电你的。”见我神色紧张,洪一窟一笑说。燕同杯告诉我,他们收到消息,这件宝贝在一个收藏家手中,在袭春寒营救我的同时,已经派人携重金去买了。这会早该回来了。怕的是风声走漏,焦大同的鹰犬也盯上了那宝贝。刚才洪一窟忘情地向我宣讲红学教义时,我就注意到燕同杯眉头微蹙,多次望向墙上的通话器。难怪他深夜不睡,原来在等人。我寻思了一会,问洪一窟,你们刚才说,《红楼梦》是必然要消失的。按你们那个宇宙对称的说法,在《红楼梦》产生前,任何不利于《红楼梦》产生的行为都会失败;那么在《红楼梦》开始消失之后,任何不利于《红楼梦》消失的行为也都会失败吧?那我们还复原它干吗?洪一窟放下茶杯,说:你很聪明。关于《红楼梦》,人类的使命包括了等待、扼杀、阅读、漠视、领会、误解、崇拜、毁禁《红楼梦》,直到它彻底消失。违背命运的行为本身也包含在命运当中。我们只想阅读它,哪怕只复原一行,读一行有一行的喜悦。他又说,《红楼梦》虽是宇宙的意义,但它本身是个无用之物,红学会从未想过从中谋取什么力量、什么定律,哪怕可以借此推翻焦大同——政权在宇宙面前不值一提。他们只想品尝这本传说中最精微、磅礴、繁复、寥廓、热闹、苍凉、无限的书。
说实话,对于红学会这一套玄玄的说法,我说不上来信还是不信,但并不讨厌。我很外行(无论科学上还是哲学上)地想,每个人总会有某个瞬间,觉得此生就是为此刻而设的;推之于宇宙,或造物主,大概也该有这么个瞬间,否则岂非太不公平。说宇宙的意义是《红楼梦》也好,《B小调弥撒》也好,或是《快雪时晴帖》、《灌篮高手》、共产主义、冰镇可乐、某个人的微笑或一个亲吻,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也许冰镇可乐是另一个平行宇宙的意义,反正我们这个,姑且就同意它的意义是《红楼梦》吧,我想。于是我决定试着帮帮他们。又喝了一会茶,天大概亮了,红学会的其他成员都聚到客厅里来。袭春寒换了一身翠绿衣裳,俏生生的,站在燕同杯身后。我正想同她说句话,墙上安的通话器响了起来:笃、笃、笃,几长几短。众人都作屏息凝神状。李茫茫念了切口,一个虚弱的女声应了。木机长忙操纵基地升上地面,大伙拥向门口。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吴卍儿。带有阿拉伯特征的脸庞异常苍白,衣裙多处被树枝划破了。她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洪一窟后,全身就像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地上。
燕同杯问,怎么就你一个人?茗云呢?她捂住了脸,双肩颤抖起来。
9
胃里烧灼了两个钟头。我睁开眼时,一切都明朗了。记事珠,曾为唐朝宰相张说所有,据说但凡事有遗忘,将此珠在手中把玩片刻,就能豁然想起。洪一窟把它递给我,说你在手里揉一揉,就明白了。我接过来,是核桃大小,蓝紫色的一枚珠子。揉了一会,的确脑子清明了不少,我让思路拐进中学时代,飘飘忽忽地想起了高中课桌上的木纹、用过的一枚橡皮的香味、暗恋的女生耳后的痣,直到《红楼梦》的水红色封皮在眼前摇漾,我看见书页上的字,只有几行字是清晰的,其余的像没对好焦一样模糊……燕同杯说光拿在手中,恐怕发挥不了最大效力。那个叫张渺渺的少妇拿出了一张方子。大殿上佛像、香案、蒲团都齐备,大概是为了伪装寺庙时准备的。大伙围坐在一起,我拿眼睛找吴卍儿,却没有瞧见,可能还在房中休息。她和那个叫茗云的小伙子(她的未婚夫)买到珠子后,回程途中被教化司的子规军追上了。茗云为掩护她逃走,被当场击毙,她负了轻伤。上午,在燕同杯的指导下,张渺渺将记事珠捣成粉末,和一些奇怪的药物混合起来,揉成橙子大小,放进一个金属大圆球里,按下开关,已经过了大半天。现在准备开启了。我问袭春寒,这是在干吗,烘焙?她笑着说,你可以理解成一种高科技的炼丹。的确,除了上面一堆闪光的仪表,那个大圆球的造型挺像炼丹炉的。袭春寒说,这个方子叫“莫失莫忘丹”,能大幅提升记忆力,是红学会的前辈传下来的。正说着,只见一阵带着药香的烟雾腾起,张渺渺在烟雾里鼓捣了一会,捧着一颗鱼丸大小的药丸,笑盈盈地回过身来。在众人劝说下,我很勉强地吃了下去。是辣的。
效力初显时已是黄昏了。胃中的火渐渐熄灭后,只觉头脑分外净爽,像里里外外用雪淘洗了一遍。我试着回想过往人生中的一些细节,无不朗然在目。我暗自端详了一遍前半生的来龙去脉,像看自己的掌纹一样条缕明晰。我看见在事件与事件之间隐隐闪烁的因果链,如同一条蜿蜒的金线。我明白了家产是如何败光的:一些蛛丝马迹的闪现让我确定是父亲生前的合作伙伴暗中捣鬼。我想起一些已逝的胴体和飘散的约定;每个朋友的电话号码;父母在我婴孩时的对话;童年时在庄园西侧槭树下埋的宝藏(铁盒里装着口袋妖怪的卡牌);某天清晨在飞驰的列车中凝望过的青山的轮廓,站台上一个女子的衣着……忽然边上一个声音提醒我,药力刚生效时最强,不要胡思乱想,注意力集中到《红楼梦》上来。我照做了。很简单,像在智能手机上切换图标。闭上眼收敛心神,没多时,那本水红色的书便沉甸甸地摆在我面前。我伸出无形的手,揭开了封面。
10
起初,《红楼梦》是以图像的形式显现的。无论是曾经留神注视过的段落,还是目光漫不经心扫过的页面,都平展在眼前,连书页的折角、划线、污渍,无不纤毫毕现。我忙让人拿纸笔来。用打字输入反而不够直观,我只需把脑子里的图形原样画出来就行,与其说是写作,不如说更像写生。偶有不认识的字,照抄就是。我甚至能从一页正中一行写起,一会让字向上蔓延,一会往下竖着排布。一切是从这一句开始的:“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每写完一页,我一扬手,他们立刻上前接了,拿去复印,人手一份,坐在各自的蒲团上参详起来,不时小声赞叹,口中发出咝咝的吸气声。我背对众人坐在佛像前,在香案上奋笔疾书。连着几天,我从清晨写到天黑,入夜后,他们让我好好休息,怕太劳累影响药效。我却偶然发现,深夜时,那些琐窗全都透着亮,我凑近其中一扇,后面传来喃喃的念诵声。原来他们都在彻夜地研读、背诵我白天里写出的章节。我不禁感到一阵羞愧,他们视若珍宝的文字,我不过是机械地输出,从未能真正地进入;同时渴望像他们一样迷醉地领略这场奇迹。第二天,我开始用笔来阅读,审视每处当年一瞥而过的细节,不禁放慢了书写速度。没多久,我就入迷了。我终于沦陷在《红楼梦》的幻境里,在我初次阅读它的几千年以后。
几周后,我发现寺中人越来越多,每天在大殿上抄写时,身后密匝匝地坐满了人,蒲团都不够用了。夜里许多人在偏殿、游廊、客厅里打地铺,见到我都异常恭敬。袭春寒说,是各地的会员收到消息,聚集而来,想一睹《红楼梦》的原貌。那段日子是轻快甜美的。每天的抄写工作结束后,寺中充满了虔诚而陶醉的气氛,人人手捧一份复印件,欢喜踊跃,仿佛释迦当日传经说法的景象。我放下笔,甩着手腕闲坐时,听着四处一声声低语:“这就是金针暗度法?还是武夷九曲法?”“如此怪话真不知从哪里想来,好像天地间自然生出的一样。”“原来前面一句闲话,在这里接上了,真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我享受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几乎以为《红楼梦》是自己写的一般。大殿里黄幔低垂,灯烛荧煌,不知谁点了香。我感到平和喜乐极了。我想到千载前有个人在油灯旁搁下笔,甩着手腕,凝视着纸上徐徐升起的玲珑台榭、纷纭人物,是如何的顾盼自雄。有一瞬间,我觉得上方双目微合的佛像在注视着我。有一瞬间,我觉得那道目光来自曹雪芹。
11
他们是在第五十回时来的。大观园众人围着赏过了宝玉从栊翠庵折来的红梅,开始品评诗作。我刚写满的一页纸,大伙已看完了,大殿上的眼睛尽数巴巴地望着我。这时一阵闷响、动荡和碎裂声自上方传来。我刹那间想,难道因为我们复原《红楼梦》,破坏了宇宙的对称性,因此招致了末日?屋瓦、泥土纷纷砸落,一群禽类的影子扑将下来。是青鸟。它们从高空直冲而下,击穿了土层和屋顶,每一只的钢爪擒住一人的肩头,一时之间,红学会成员尽数被捕。一只青鸟站在我肩上,张开铁嘴对着我。即便来自二十一世纪我也看明白了,那是枪口。袭春寒告诉过我,全球的天空上逡巡着万千青鸟,它们监控一切,也是极具杀伤力的武器;在城市上空还作为移动广播,时刻宣传焦大同的丰功伟绩。一只特大号的青鸟平展钢翼,以千钧之势降落在大殿中央,教化司主管、子规军统帅,那个叫薛螭的英武男子从鸟背上跳下来,拍拍铁灰色军装上的尘土。其余士兵从屋顶的大洞纷纷下来,顷刻间站满了一殿。我还在错愕之际,一个女人崩溃地大哭起来,是吴卍儿。茗云,她朝队伍中一名士兵凄厉地喊着。从哭喊声中我们明白了一切:茗云没死,他被子规军逮捕了。薛螭一定是以他胁迫吴卍儿当内应,让她带着记事珠回来,然后等红学会齐聚,再一网打尽。想必在她身上装了定位器之类。红学会的人都低头沉默,没有一人出声责骂吴卍儿。身着军装的茗云对吴卍儿的呼喊置若罔闻,神情木然。燕同杯盯着他看了一会,转头喝问薛螭:“你们对他做了什么?”薛螭笑着说:“非圣书。”茗云立马应道:“屏勿视。”薛螭又说:“圣与贤。”茗云道:“可驯致。”薛螭说:“我答应她不杀她的男人,说到做到,还让他入了子规军。不过他中毒太深,我们帮他清洗了一遍。”又指着我说:“他带走,其他人就地处决。”话一出口,李茫茫肩上的青鸟嘴中便射出一道光焰,他登时化作一堆灰烬,委落在地。红学会众人都闭上眼,开始嗡嗡背诵。我领会了他们的意图:在背诵最喜欢的章节时死去,一切就永远停止在那里。有背大观园题对额的,有背“花解语,玉生香”一回的,有背海棠社吟诗的。燕同杯朗声念道:“‘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也。’”嘭,嘭,嘭。光焰四下乱冒,残灰洒了一地。洪一窟突然问我:“众人品评过诗作,想必是薛宝琴的最好了?”我说:“是。”“然后众人如何夸奖?”我说:“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齐贺宝琴。”他问:“宝琴怎样应?”我说:“没写。写的是宝钗笑道:‘三首各有各好。你们两个天天捉弄厌了我,如今捉弄他来了。’”洪一窟点头说:“是,我正想该怎么应,这样写才妙。口吻逼真,好。”话音未落,光焰一闪,洪一窟已化为乌有。殿中轰响声不绝,肩头又疼得厉害,被钢爪刺出血来。刚才和洪一窟对答时,我听见袭春寒在不远处轻声念诵,念的什么听不真切,语调中有种古老的安宁。我忍痛扭头向她看去时,翠绿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念诵声似乎还在空气中微微颤动。不知为什么,这声音后来多次在这间石牢中响起,随之而至的,是银杏叶子隐约的香气。
踏过满殿馀灰,薛螭向我大步走来,在他身后浮现出千万铁灰色的部队、布满天空的青鸟、焦大同的狞笑,还有一整个正在缓缓崩塌的宇宙。子规军正将查抄出《红楼梦》残片悉数烧毁。薛螭走到我跟前一挥手,我肩上的青鸟便飞落到他手臂上。他拨弄着鸟身,笑着说:“新版《红楼梦》已经写好了,是你主持修复的,现在有一堆宣传活动等你出席呢。”说着呼哨一声,那青鸟便纵过来,张口在我面前喷出一阵青灰色气体。我眼前一花,便失去了知觉。
12
新书发布后,不知为何,焦大同没有继续逼问我《红楼梦》的中心思想,大概他想书里如果真有什么神奇的力量,红学会也不至于这么轻易被一网打尽,因此失去了兴趣。新版《红楼梦》似乎没有达到他预期的效果,几个月后他们不再提审我,很快就把我遗忘在石牢中。只有一个聋哑老狱警每天给我送水和食物。很久以后,他大概是死了,一个聋哑的中年狱警接替了他。被捕后,我被注射了一种迷幻剂,他们让我背诵一段台词,大意是宣称这本《红楼梦》和我当年看过的完全一致,在焦大同的关怀下,复原计划圆满成功云云。我昏昏沉沉地照做了,只记得一片面目模糊的人头攒动、掌声震荡、红色横幅高挂,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一切结束后,我被丢进了这座牢里。呕吐、晕眩、在地上趴了几天后,我的意识才渐渐清醒,想起大殿上飞动的灰烬和滚滚浓烟,不禁满心悲痛,放声哭了几场。我试着接下去回忆《红楼梦》的内容,幸好都还在,我凝视着脑中清晰、稳固、漆黑的历历字迹,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他们的叮嘱是对的,莫失莫忘丹的药力生效期间,我每天都想着《红楼梦》,现在药效渐退,其余的记忆已不再触手可及,只有《红楼梦》还好好地存着。
此后的日日夜夜,我都活在《红楼梦》里。我衰弱的身躯被搁在阴湿的石头监狱里,咽着浑浊的水,啃着不知什么材料做的食物,裹着一条仿佛中世纪传下来的麻布睡觉,但另一个我像一缕烟游荡在大观园里,我飘飘忽忽,在那些水榭花坞、朱阁绮户、锦衣环佩间穿行,我难以形容这段生涯是如何的华美。将全书默诵了几遍后,我发明了一个玩法,用以消磨岁月:我附体在某个角色身上,随他在情节中流转,他的一生就是我的一世。我不记得已活了多少遍。但这游戏总是在八十回后发生卡顿,其后的情节,我像在水底行走,周身黏滞,文字的质地不对。我觉察到明显的裂缝,这才想起只有前八十回才是原著的常识。犹豫再三,我删除了八十回后的记忆,决定在纯澈的《红楼梦》里,抱残守缺地沉湎下去。怪异的事情发生在大约十年前。我几乎已经活遍了书中的每个人物,迅速地苍老起来。那天我附在一只蝴蝶上,忽高忽低地在蘅芜苑的藤萝间翻飞,毫无征兆地,我撞见了曹雪芹的鬼魂。那是一点微光,在柳荫下低低地沉浮。我一眼就知道那是曹雪芹,无需理由,不必询问,就像在夜空里辨认出太阳。我挥动薄翅,追随着他在大观园里游走,他有时隐藏在一瓣落花下,有时绕进假山的孔窍,有时点过冰凉的水面,或者飞落在某个人物的肩头,像在从容地谛视着自己手造的一切。我紧跟着他,一边毫无根据地想,灵魂如果意味着某种残念,那么曹雪芹死后,他的灵魂没理由不附着在所有《红楼梦》之中;《红楼梦》的存在越多,他的灵魂平均在每一份上的量就越稀薄。而此刻外头的《红楼梦》大概都已泯灭殆尽,储存在我身体中的这八十回也许就是宇宙间的全部了,因此曹雪芹的整个灵魂就具象地栖身在我体内。就像世间不再有湖面,我这一小片积水就收容了月亮。幽暗中,我追随着他的灵魂,那一点微光,悠悠荡荡,一直飞到八十回的尽头。奇迹在这时发生。我看见在八十回的边界处中断的每一条命运,都像藤蔓一样自行生长起来,相互追逐,缠绕,分解,又缠绕,滚滚向前。盛大的文字从那一点微光中汩汩流出,我拼命记忆着,发现无需记忆,我在过往情节中的无数次轮回,让我对每一条支线、每一处接口都熟稔无比,而对文字风格的长久浸淫让我觉得那些言语仿佛出自我的口吻……微光越来越大,直到照彻一切;语句的飘扬像一种圣洁的吟唱,从洪荒时代便已奏响,日日夜夜从未停歇……这十年的光阴是纯粹的欢喜。推进没有想象中来得迅疾,但我更加满足,因为过程本身是莫大的享受。一年前,我抵达了第一百回。上个月,我体内已经有一百零五回的《红楼梦》了。我知道,《红楼梦》不可能完整地重现(一个宇宙只能有一个红点),哪怕是重现在我脑中,因为我的脑海也是宇宙的一个角落。我隐隐感到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而且必然结束在《红楼梦》结束之前。我担心的是因我的死亡,《红楼梦》会彻底消失,宇宙也随之瓦解。你的到来像是冥冥中的安排。我知道你的记录里已经包含了某些《红楼梦》的语句,希望你好好保存;即便它也遗失了,只要你还记得“红楼梦”这个词语,宇宙就不会毁灭,因为标题也是小说的一部分。和你说完这一切之后,我就要将我一生的记忆全部删除了。《红楼梦》将充满我的整个意识,从而更快地向前推进;我知道我注定看不到《红楼梦》的全貌,但像某个人说过的一样,多看一行有一行的喜悦。他告诉我,盛宴必散,《红楼梦》从一切的内部奔涌而来,也终将弥散入万物。那么,死亡不过意味着成为《红楼梦》的一部分罢了。
二
陈玄石向我说完这一切后,不久便陷入了昏迷。我们叫来了医生。经过几天的呓语和狂笑后,他在公元年11月27日黎明时死去。我不知道在他死前,他脑中的情节生长到了哪一回哪一句。离开桃止山监狱时,我特地望了望晨空,月亮仍完好无损地悬在那里,没有要崩坏的迹象。如他所说,《红楼梦》没有彻底消失,宇宙也安然无恙。但我不敢将此完全归功于我这份记录,以夸大其重要性。陈玄石没料到的是,他死后,随之而去的《红楼梦》仍以其他形式在世间飘荡,时散时聚,无往而不在。证据是其后五年间,分别在马里亚纳海沟底部、一只蝴蝶翅膀的斑纹里和一片朝霞上发现了几行神秘的语句。学者们说法纷纭,但我知道它们来自哪里。
后记
故事的源头是春节期间的一个梦。梦中有人不停审问我《红楼梦》的梗概和中心思想。醒来后,重读《红楼梦》的期间,几次散步和呆坐之后,情节逐渐完满起来。对亚里士多德目的论和拉普拉斯信条的粗浅理解帮我完善了故事的内核。我并非宿命论的信徒,只是偏爱宿命论的审美价值(一种冷艳),和它的不可证伪性(一切质疑它的行为也包含在命运中)。博尔赫斯对对称的迷恋启发我设想了一个玄学上的而非科学上的宇宙模型。故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两样道具:中山酒和记事珠,本可用人体冷冻技术和提高记忆力的药物来替代,但我无意写一个科幻故事,因此借用了故纸堆中的法宝——其实也算是古人的科幻。另一个道具照世杯同样如此,持杯者于一瞬间洞悉过去现在未来种种事,因此万历帝实际上是一个东方的“拉普拉斯妖”。题目中的弥撒是天主教最崇高的仪式,也是宗教音乐体裁。我想把这篇小说当成向《红楼梦》的一次献礼,或一曲颂歌,因此拟了这个标题;动笔之初,出于对巴赫的喜爱,我希望写出像《B小调弥撒》中某些段落展现出的飘忽、幽暗的梦幻气质,不知是否做到了。后来知道弥撒(missa)一词原意是“解散,离开”,和《红楼梦》的消逝刚巧吻合。小说的主体分为十二小节,十二是《红楼梦》中最基础的数字(十二钗、十二鬟、女娲所炼石的高度十二丈、周汝昌认为曹雪芹原著一百零八回是以九回为一个单元,共十二个单元)。主角的名字来自中山酒故事的主人公,玄石和《红楼梦》主线索顽石也是个奇怪的巧合。.3.6——3.8,停两天,3.11完成
李茵的湖
那天午后阴沉沉的,下了点雨又停了。我和李茵在耽园里闲走。耽园其实没什么看头。亭榭空无一人,回廊幽暗,石板潮润润的。柳树的枯枝森然不动。假山边有一套健身器材,一个老太太在太空漫步机上凌虚而走,没一点声息。檐上窝着一团猫,见人来只懒懒地一瞥,神情厌世。再看它时已倏然不见。我们在亭子下站了一会。几个歪歪扭扭的名字在淡红的亭柱上海枯石烂,日期都是上世纪的。鸟声疏落,菊花已经开过了。耽园是清代本地一家大户的花园,民国时败落了,八十年代被改建成小公园。古建筑都被精心地修复成仿古建筑,只有园子的名字和一些古木留存下来。明清以来似乎挺流行用单个字的动词来命名园子,随园,留园,过园,寄园什么的。耽园的耽是耽搁的耽,或耽溺的耽,透出一种自得的颓废。园中景物确实弥漫着这样的气味。如今这里像是八九十年代的一块残片,一个被时光赦免的角落。万物在围墙外滔滔而逝。因为位置偏,设施旧,气氛有点阴森,如今来玩的人已经不多了。前天李茵说起她从没去过耽园,我有些意外。随即想起我们小时候多是由家长带着来玩的,而她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她随母亲,她母亲常年在外务工,整个中学时代她都寄住在表舅家里)。我便约了她今天来耽园里逛逛。那年她刚辞了职,准备考研,在家复习。我在县一中教地理,已有两年。我们本来认识,但没说过话。她人很孤僻,我也好不了多少,几乎没有共同朋友。县城很小,常在街上遇见,我就约她吃了几次饭;不太好约,但也渐渐熟了。当时我正打算开始追她,不过还有一点犹豫(后来我们处了三年,分手后断了联系)。一只蟋蟀叫起来,声音凄楚。我们离开亭子,向耽园深处走去。据说耽园底下有一条防空洞,一直通到县一中图书馆的地下室。有人说入口在某个亭子的石桌下,也有说藏在草丛中井盖下的。初中时为了找那个入口,我常来园中溜达,意外发现了耽园里一个神秘的空间,没对任何人说过。那天我兴致勃勃地领着李茵去看。她表现得挺感兴趣,也可能是出于礼貌。在两条园路的岔口,石砌的花坛后有几面错落的景墙,一丛竹子。竹叶映得白墙幽幽的绿。我带她跨上花坛,踩草坪绕到竹丛后边。两面景墙呈八字,其间有一道空隙,恰可过人。我们走进去,草很深,几乎及膝,但草底下有石汀步。这里原来是铺了一条小径的,可能后来做绿化的和当年的景观设计没有衔接好,在入口前砌了一条花坛,又在墙间种了几根竹子,渐生渐密,把入口遮蔽了。也可能是故意的。从两边园路往中间望,隔着景墙,以为中间只是一条狭长的绿化带,其实藏了一个水滴形的空地,初极狭,当中却很空旷。水滴形圆润的一面,是一排绿篱和森森柏树,浓密而高,围成弧形的城墙,隔开视线和脚步。空地正中有个砌筑得很精致的树池,像座孤岛,浮在深草中。树池里种了一株槭树,这时红叶飘坠一地。我已数年没来这里,槭树高了不少,树皮显出苍老。发现这个园中之园后,有一阵子我常来玩,把这里视为秘密基地,给它起了好几个名字。记得最后一个叫匿园,藏匿的意思。但毕竟是片荒地,没什么玩的,渐渐就少来了。我在草丛里找到过一块石头,比猫大不了多少,上面刻着“寸天”两字,涂成湖蓝色,已经很淡。当时我不明白意思,稍大就懂了,是说周围的墙和树很高,其间只能望见一块不大的天空。人坐在这里,如同坐在井底一般。耽园里还有一洼小小水池,卵石围成,在亭子边极不显眼,后来我在池边又发现一块石头,背阴处刻着两字“尺水”,也涂了蓝。这才知道是两处相对应的小景致,应该在清代或民国就有了,不惹人注目,重建后意外地保留下来(石头可能是重刻的)。这时那块“寸天”的石头已被荒草落叶深深掩埋,我绕树走了一圈,没有找到。李茵捡了一枚槭树的种子,捏着那对小小翅膀,扔在空中,看它旋转着下坠。匿园里安静极了。柏树是墨绿色的墙,枝叶间有风,蔼蔼地摇漾。上方的一块天是柔和的灰色,阴云平稳地挪移。远处的鸟声很轻,叫得也缓慢,像在现实中叫,而我在梦中听见。我们在树池边坐下,低声说着话。当时如果有人从外边园路走过,听见人声,会以为是对面另一条路上的行人。这里极其隐蔽,谁也发现不了。当时说了什么,如今全忘了。记得我在东拉西扯,侃了半天,才发觉她没在听,正低头盯着身下的树池发呆。我有点失落,问她怎么了。她没言语,手指摸着树池的边沿,忽然说,这树池真奇怪。上面怎么镶着玻璃渣?我看了一下,说,唔,这是水刷石啊。大二时我处过一个土木系的女朋友,陪她上过一门选修课,装饰装修工程,因为用的教材很过时,课上有讲到这门过时的工艺。当时我就想起这树池,听得很有兴味。此后凡是见到有这种工艺的老房子,都会留神看看。所谓水刷石,是在水泥砂浆中拌入砂石,等水泥半凝固时,刷去表面的一层水泥浆,用水流冲洗,这样砂石颗粒就半露出来,呈现一种微妙的粗糙感,又不致脱落。通常是用葵花籽大小的白色方解石碎屑。更讲究的做法,是掺入打成石榴子大小的玻璃碎屑(只微露出表面,不会扎人),碧绿的颗粒,镶在洁白的碎石粒间,有一种很朴素的晶莹。但工艺较麻烦,比纯用碎石粒的少见得多。这种风格只流行于八九十年代,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肌理。但不够新潮,随后被洋气的瓷砖和干挂石全面取代了。又不够古老,没有受保护的资格,如今有这种工艺的建筑也拆得所剩无几。这座树池外沿的面层,就是掺了绿色玻璃屑的那种水刷石,做得很精致,灰白间点缀着细碎绿点,很好看,旧了也很有味道。李茵蹲在树池前,很认真地听我介绍完水刷石,一边慢慢摸着那面层,又开始出神。我不说话了,偷瞄她的侧脸。她脸上神情迷离。睫毛很浓,低垂时像一层阴影,使她看起来常有一点媚态,但她平时为人是很淡漠的。当时我过分地年轻,倾向于把她的淡漠理解为一种古典气质,一种恬静和疏冷(后来知道在大多数情形下,那淡漠就只是淡漠)。那天她却意外地显露了敏感的一面,和我想象中的形象不太吻合。但这一点不吻合又增添了她的神秘感,在一段时间里,很令我倾心。她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来过这里,见过这树池,但又不全是这样。她不太会形容,断断续续地说,觉得人特别宁静,暖和,像是有点感动,又非常“心啾”——“心啾”是我们本地话,形容那种无端的愁绪,类似于思乡怀人、怅然若失之类。日常琐碎的烦恼,则由另外的词负责。也可以写作心纠或心揪,但力度太大了,我同意译成啾,像有一只鸟在心里啾啾地叫,低声又执拗。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真的好奇怪,她说。我注意到她声调变了,眼角也有点湿,就站起来,说,要不你在这等我一会,我去趟洗手间,过会再回来。她低了头,点了点,我就从原路出去了。在柏树下的小径走了一会,我想起苏轼有一回去一座从未去过的寺庙,他说一切好像似曾相识,并说出了还没踏上的石阶共有几级。不过当时他心中是何感受,是否想哭,没有记载。我想每个人都有些难以言说的神秘体验,那就不必言说,存放在语言之外的空间就好,也无需被理解。一株柏树,姿态飘逸,枝叶远看如一蓬青烟;另一株像扭曲的、凝固的火舌。木芙蓉开得好,嫣然娴静,我停下来看了一会。走到假山边,老太太已经不见了,我在太空漫步机上走了一会。说是去洗手间,洗手间在园子另一头,来回要半天,我也不能太快回去。耽园里静得就像个古寺,连钟磬声也没有。空气凉凉的,风吹着枯枝,枯枝映在天上如同裂纹,天色暗下来。差不多该回去了。不知为什么,这时我忽然想到自己的年纪。暗自回味了一下那个数字,用眼睛把它一笔一划描在云天上。二十三。我又在边上写了自己的名字。还没写完,就下起雨来,慢而笃定,一滴是一滴。很快就下大了。我回到那景墙边时,李茵正好走出来。我见她眼睛红红的,也不好问,就装作没瞧见,和她到廊下躲雨。雨一时停不了,我们不说话,沿着长廊慢慢走到尽头,有一家小卖部,一个老人倚门而坐,门里黑得像个山洞。我买了两盒菊花茶,擦擦上面的灰,两个人静静地喝着,看着雨中的耽园。雨落在石板上有极动人的清响。那天我们很晚才回去。
过了几天,她竟然主动约我,说想再去耽园走走。我有点受宠若惊。我们径直到了匿园里,又坐在那树池边。一番秋雨后,枝头红叶湿漉漉的,稀疏了不少。她试图解释上次的失态,说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那今天呢?我问。还是有那种感觉,她说。闲聊了几句,她又开始自顾自出神。我捡起一片叶子,在手里把玩,一声不响陪她坐着。这样的经历不知不觉有了好多次。有时她会约我,有时她自己去,带一本书,考研的材料或小说,在树下独坐到天黑。约我去的时候,我就只陪她闲坐,不出声地玩玩手机,想想心事,偷瞄她一眼。她时常放下书,什么都不做,眯着眼,睫毛微抖,好半天一动不动,像在进行光合作用。有一回我不知怎么了,脑中一阵空白,趁她发呆,大着胆子握了她的手。她半天才回过神来,脸红了,但没有说什么。手冰凉得如同瓷器。我似乎从她的神情里获得了某种许可,便俯过身去吻她。她颤抖了一下,生硬地接受了。在一起后,我们依然常到匿园去。陪她闲坐的时间,加起来应该很长了,没准有整整一天。有时我也陷入自己营造的玄想中。那几年我爱看庄子,半懂不懂地读叔本华,看了一堆志怪笔记,有点神秘主义倾向(现在也没脱离)。起初我很好奇一个人为何会对一座树池如此着迷,试着去理解她奇异的反应,不得其解。后来我想起一个重复多次的梦。我总是梦见自己行走在灰色的屋顶上,是老旧的平顶楼,连绵成片。我像饰演教父的德尼罗一样,从一栋楼跨向另一栋,一边小心地俯视街道上的人潮。与电影中的狂欢不同的是,我知道那些汹涌的人群正在追捕我,却找不到我的踪迹,在下面来去奔走。我带着深深的恐惧和暗暗的得意,眺望着他们,独自一人,在漫无边际的屋顶上游荡……我不知道梦中的屋顶究竟位于现实世界的何处,也许就在某条我曾经走过的街道上方,但我没有察觉。那反复出现、无穷无尽的屋顶之于我,也许就像那树池之于李茵,是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但挥之不去的谜团,轻烟一样,弥漫在生活的背面。区别是她遇见它了而我没有。如果在现实中,让我猝然重临那屋顶,是否也会感到相似的颤栗和神秘的安宁?有一天我也带了书来看,信手翻到一则笔记,忽然如有所悟:汉朝时蜀郡有口怪井,井中常年冒火,在国运兴盛的时期,火势很旺;汉室衰微后火渐渐小了。后来有人投了一支蜡烛进去,大概是想引火,那火却灭了——那年蜀汉灭亡。我猜想,万事万物间也许有隐秘的牵连。当汉武帝在上林苑中驰骋射猎时,他并不知道帝国的命运正反映在千里外一团颤动的火焰中。也许每个人无可名状的命运都和现实中某样具体的事物相牵连,但你无从得知究竟是何物。人类试图通过龟壳、蓍草、茶叶渣的形状、花瓣的数目和星体的运行来推测命运,都是对这种牵连关系的简陋模拟。也许冥冥中牵连着李茵的就是那座孤岛般的树池。像那两块“尺水”、“寸天”的石头,物质上毫无干系,各自安卧一隅,却通过文字的引力紧密地连接。我迷迷糊糊地想,也许我的命运和深山中某棵树的长势有关;也许和海面上一刹那的波澜有关;也许我一生的顺遂和坎坷早就预先呈现在云海下某块石头的纹路上;而我和李茵的恋情会不会有美满的结局,也许取决于银河系内星星的总量是奇数还是偶数,或取决于两百年前的今天耽园里有没有下雨……我回过神来,见身旁的李茵已睡着了,她蜷着身子侧躺在树池上,头枕着书,手心还贴着水刷石的边沿,像轻抚马的背脊。我脱了件外套给她盖上。园子里有风,日光树影在她脸颊上游移,像一种表情。冬天时,李茵从她表舅家搬出来,自己在外头租了一个小房间。在七楼,没电梯,只有必要的家具,但她很开心的样子,忙忙地布置了几天。搬过来的几个纸箱,有一个放杂物的,她一直没拆,好像都是她母亲的东西。她家里的事我已陆续听她说过一些。李茵原名叫李迎男,成年后她自己去改了名字。迎男和招娣,有同一个酸楚的含义。前些年她母亲在邻县有了新家庭,给她生了个弟弟。她只去住过几次。母女俩性子都别扭,处得不太好。她曾对我说过,其实她知道她妈妈不爱她。我当然只能劝她别乱想。而她父亲离婚后杳无音讯了多年,听说陆续做过钢材、香菇、木材生意,很发达过一阵子。她考上大学那年他出现过一次,给她付了学费。她几乎不和他说话。那天晚上她打电话急急地喊我过去,说收拾箱子时找到一个东西。我穿上衣服,抓了电动车的钥匙便出门了。到了一看,是一个照相馆的信封,里边有一叠照片(李茵说过她总羡慕别人家里有相册,而她小时候的照片差不多都丢光了)。其中几张是她母亲的证件照,一张是小时候的她,独自站在一处草坪上,穿着胖胖的淡紫色棉衣,手里拿着吹泡泡的塑料签子。我还没见过她小时候的模样,拿到灯下凑近了看。她指着照片的边缘说,你看,草地边上,有一小片反光,看见了没?我点点头。你说这像不像是水面?我说,像是吧,怎么了?她神秘兮兮地说,可能是在一个湖边。她记得大约四五岁时,有一天她爸妈带她去一个湖边野炊。湖边长着一大片美人蕉,开着鹅黄的花,还有一座白色的小拱桥。她爸爸那时有一台女士摩托车,就是现在电动车的款式,前面可以站一个小孩。她妈妈坐在后座。他们一家三口坐着摩托车,背着炊具,突突突开到那里时,大约是傍晚。铁锅盛了水,架在几块石头上。她爸爸去附近林子里拖来杉柴,生了火。锅里煮的是快熟面,鲜虾鱼板面,还放了好多个鱼丸。她还记得鱼丸是甲天下牌的。还有蟹肉棒,在面汤中载沉载浮。锅里映着明亮的天,天上亮着橘红色的晚霞。那是九十年代的霞光。她爸爸当时还没开始做生意,没什么钱,穿着花花的衬衫,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总是对什么事都很有把握的样子。她妈妈带着崇拜的或宽容的微笑听着,一边往锅里放着佐料。夕阳在湖面上闪烁不定。但也可能没有夕阳。吃完饭,她爸爸用摩托车载着她,开过那座小拱桥,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觉得那样一起一伏非常好玩,又笑又叫,快活极了,停不下来。爸爸就开着摩托,带她一遍又一遍地过拱桥。玩够了,她趴在桥栏杆边,吹了好久的肥皂泡,把一整瓶都吹光了,看着那些泡沫飘飘转转跌向远处的波光。爸妈就站在她身后轻声聊天,摸弄着她的头发。天慢慢黑了,但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这次野炊她后来在作文中写了好多次,记一次难忘的回忆,因为可写的并不多。很可能经过了加工,带着岁月的柔光,细节上有些出入。也可能根本没发生过,是她做过的梦,或是看了某部电视剧后把情节记混了。她有一次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她母亲,她母亲一点都不记得有过这回事。父亲已多年不联系,不可能为这种小事专门去问他。因此完全无法证实那个傍晚和那个湖是否真的存在。而这张照片给了她一点模糊的希望。那晚我在她那过夜。半夜睡不着,我想了一会那个湖,觉得有点心啾。一段记忆,共同经历过的人早都随手抛下,她却当珍宝一样收藏至今。我此前此后,都极少见到她在描述那个傍晚时的柔软神情。第二天起来,她在梳头,我拿出那照片看了一会,说,要不我们去找找看吧?她停下动作,转过头看我,找什么。找那个湖啊,我指着照片说,你看这草坪,是马尼拉草,还能隐约看出一格一格的痕迹,这是人工的,不是野地,我想很可能就在县城里某个地方;那时候有人工草坪的地方不多,多半是公家单位建的。她愣了一会,点头说,对啊,我们是坐摩托车去的,应该不会太远。那张照片被她夹在一本精装书里,一直放在床头柜上。那年寒假,我们都在找那个神秘的湖。属于她一个人的,闪亮在九十年代的,不知是否存在过的湖。在一个山区小县附近找一个湖,或较大的水体,想来不是太难的事。我们走遍了小县城的街头巷尾、犄角旮旯,背着干粮和饮料,像小时候去春游那样。李茵的情绪始终很高涨(此后的相处中她再也没有过那种劲头,恢复了惯常的淡漠,对我的各种提议常提不起兴致),但体力不太好,走上一大段就要歇一会,唇色变得很淡(后来我想起那也许是个征兆)。我们就找家小店坐坐,吃点喝点。那时刚有智能手机不久,我看着整幅县城在指下挪移缩放,觉得很新奇。我们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古旧的小县城有这么多隐秘的角落。我们从东北逐步向西南找去,先城区后郊外,重点找有草坪的地方,即有景观绿化的园地。先是去了一些位置偏僻的机构(不偏僻的都知道,不必去),粮库、冷冻厂、菌种站、宗教局、古树办,我们带着考古的目光打量那些旧楼、大院和树木,像一队残兵,蛰伏在深巷或高坡上,都有兵马俑一样的颜色。后来开车去周边的镇子,村庄,村外的潭子,山间公路边的水库,一处处看过。另一方面,勤向人打听。我首先想到同校的一位体育老师(十余年前他教我体育,如今竟成了我同事),他是我们县冬泳队的带头大哥,游遍了群山间每一片冰冷的水面。附近若有湖,他不可能没去过。他指点了几个地方,我们逐一找去,但都不像。也问过黄包车师傅和的哥,得到几条线索,都一一落空。李茵毕竟要复习,不像我这么闲,我们的探秘之旅逐渐改成一周两次,一次,一月一次,直到放弃。最后她说,其实找不到也挺好的,就当成一个未解之谜吧。我安慰她说,等以后我们有了小孩,也找个湖边去野炊吧。她白了我一眼。最终虽然一无所获,但那个时期我们过得实在是很愉快。这样又过去了数月。她准备着考试,仍时常去匿园闲坐;我日复一日地备课、上课、看杂书。槭树缀满了新叶,嫩绿又转为深青。这时我们已相处了大半年。如同大多数爱情,我们那一次也有奇妙的开头和平庸的中场(后来是淡然的尾声):最初的甜蜜,最初的争吵,矛盾,矛盾的磨合,新的矛盾,磨合后的融洽和不可磨合之处的逐渐显露。我不再把这段爱情想象得足以牵系到广大的星空,只是冷静地觉察到了它的疆界,尽量缓步向前而已。有一天下午没课,我不想扰她复习,便去同学的单位找他玩。办公室里就两人,除他外还有一个大叔,在电脑前埋头。我们喝了几杯茶,聊天,忽然窗外一阵怪响,扑拉拉飞进来一只黑乎乎的大鸟,尖嘴长爪,像一团漆黑的噩梦,简直刚从希区柯克的片里飞来。我见它要飞近,吓得站起来。同学和那个大叔见我这样,哈哈大笑起来。大叔一抬胳膊,那黑鸟便娴熟地落在他厚实的肩上,抖抖翅膀,冷眼瞅着我。这位大叔是个奇人。同事们都叫他鸟叔,很会养鸟。那黑鸟是他养了多年的八哥。不是花鸟市场买的,是他自己在春夏间去野外捉的。他有捉鸟的法门,一气捉了许多,仔细挑选过,不中意的放了,只留下这只。自幼经他悉心驯养,因此这只八哥特别的壮大、机灵、俊美(?)。每天他出门上班,也不提笼,八哥就在天上飞着,忽远忽近,跟着他到单位。他开开窗户,鸟就飞进来。他做事时鸟自己在楼下树林里玩,自己找吃的,偶尔在楼上听见它的叫声。他下班,到楼下树林边一招手,等片刻,鸟就飞出来,跟了他走。我听得目瞪口呆,但鸟证就在场,不容不信。小县城似乎比城市更纵容人的怪僻,这类奇人所在多有,倒也不算太稀奇。鸟叔的另一癖好是拍鸟,周末常提了相机,到处晃荡。公园,树林子,湿地边,荒山野水,无远不到。拍了许多年,还自费出了一册影集,印了几十本,到处送人。我多问了几句,他就从抽屉里端出一本给我看。出于礼貌,只得随便翻翻。牛背鹭,鸽群,隼,啄木鸟,红腹锦鸡。构图什么的都还不错。几只灰雁和一对鸳鸯的两张图引起我的注意。照片中大半是水面。我问他这在哪拍的,他凑过来看看,想了一想,说,在岭下水库吧。我哦了一声。那水库我去过,周边都是野地,水线低时,沿岸裸露着红土,没有草皮。过了一会他又说,哦,雁是水库拍的,鸳鸯是池塘里养的。哪里的池塘?我问。他说,在老干局后面,门球场外边,以前有块池塘。有一年不知从哪弄了两只鸳鸯来养,后来没养活,死掉了。活的时候我去拍过。我说,老干局那里前阵子我去过,好像没看到有池塘啊。早没了,他说,后来改成停车场了。两千年初还在的。
我小心翼翼地,不敢直接问桥,先问湖边,不,池塘边有没有种美人蕉?黄色的。他说这我哪记得。我说,也是。那有没有拱桥?他说,诶,是有一个。一股暖流从我后颈升上来,汗毛都立了。他说他还拍了鸳鸯穿过桥洞的照片,但是角度没拍好,拍的是鸟屁股,就没收进集子里。我便央求他,能不能找到当时在那里拍的其他照片。胡编了一个理由,说我小时候在那附近住过,有点怀念。他爽快答应了,不过待会下班他要喝喜酒,估计会喝多,明天是周末,他找找,找到了下周一给我。我说好好好,出门就给李茵打了个电话。老干局后边的门球场,我们之前路过过。那天傍晚赶到,球场里有几个老人提了槌子在玩,门球像是一种按了慢放键的运动,远看有点怪异。向后头走去,果然是个停车场,再往后便是野地。没停几辆车,显得格外空旷。门球场的沙地和停车场的水泥地之间,夹着一截草皮。李茵说,可能真的是这里。我说,你又有奇怪的感觉吗?她说不是,草坪、拱桥和池塘,一个小县里能有几处?八成是这。她那时小,觉得池塘大得像湖,或在记忆中把它放大了许多倍,完全可能。等照片找到了就能确定了。我说,这片是老干局的地,虽然后头就是野地,也没围墙,但能让人生火野炊吗?她说,可能是趁周末或下班没人后,她爸带她们偷偷进来的。像他的做事风格。我在停车场上转了几圈,见到水泥上有一些裂痕,裂痕断续地围成个椭圆,对李茵说,池塘可能真有,应该就在南边这块,后来改建停车场,挖淤泥、填土压实的时候没处理好,地基不实,这块慢慢沉降了,你看,水泥地面有点开裂。她没搭理我,踩着那圈裂纹,在停车场上徘徊了好久。我们心不在焉地过了一个周末。周一早上,我在课间打电话给鸟叔,一问,他说照片昨晚上找到了,有一沓,已带到单位。我千恩万谢,一下课就去取了照片,也不先看,就上李茵那去。照片装在一个边角略微破损的牛皮纸信封里,摸着挺厚。我们凑在桌边,欢喜又忐忑,像在拆一封密电。她小心地把一叠照片抽出来,一张张铺在桌面上,逐一看去。许多张全是鸳鸯和水面,没有其他。有几张,背景中真的出现了拱桥。在焦点之外,模模糊糊,白色的一弯,如同幻影。有一张是桥身部分映在水中,像揉皱的白纸。最清晰的,是那两只鸳鸯正要游过桥洞的一张,位置恰好。就是那桥了,一模一样。她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整天她都神思不属,一会就拿出来看一下。临睡前,她又在看,忽然指着照片某处,叫我的名字。我过去一看,开始没懂,随后也愣住了。水面碧绿。两只鸳鸯款款游向桥洞。身后分开八字形的波纹。我注意到上方灰白色的桥栏。细看之下,并非一味的灰白,而是灰与白相错综,像灰暗的天空洒着密雪。其间还散布着一些细小的,绿莹莹的光点,如同翡翠质的群星。那晚我们解开了一个小小的,绵延已久的谜团。我的那番玄想破产了。并非宇宙间有什么隐秘的牵连,是人的记忆常把不相干的事物无端地牵扯到一起。甚至当记忆的真伪都无从考证时,记忆所引起的情绪还潜藏在某些细节中(八九十年代独有的粗糙与晶莹)。对同一材质的相同感受,接通了两个遥远的时刻:她童年中最明亮的一个黄昏和多年后匿园里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她捏着照片,凑过来,伏在我肩头。那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哭。几年后分手时,我们看起来都是平静的。她考上研后,去了北方的城市,听说又嫁到另一个北方的城市。我依然留在家乡教中学地理,画着等高线和大陆的轮廓。每天看书,散步,后来也学着养了一只百灵鸟,挺好玩。我不时还会梦到那片连绵的屋顶,有时也望见那个湖。它曾是虚假的事实,后来是神秘的回忆,最后是伤感的慰藉。如今也成了我的回忆。它在梦中是不可抵达的背景,是天边一线橘红色的闪光。几年后,当我间接地听说李茵过世时,她已过世了好些日子。据说是生了场病,我连什么病都无从知道。专门托人去打听,也太古怪,就算了。得知消息的那天晚上,我仪式性地追溯起一段往事。一些情节闪过我的意识,像雨夜一束灯光里掠过的雨丝,没有着落。我感到一种近乎抽象的哀伤;哀伤没有想象中的持久。我有点惭愧;惭愧也转瞬而逝。秋天时,我陪父亲去耽园散步。走过那个分岔口时,我忽然说等一下,就撇下父亲,绕过竹丛,钻到景墙后边。时隔多年,我再次踏进了那片荒草地。几只斑鸠从深草中惊飞起来,隐没在浓浓的柏树中。天快黑了。那棵槭树已经不在了。连砍伐的痕迹都没有。水刷石的树池也不见了,像整个沉没进草的深处。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忽然想道:汉朝灭了,井底的火焰就熄了;暗中牵连的一并在暗中消泯。过了许久,我听见外面在喊我,便转身走出去。匿园在我身后徐徐消散。.12.13——12.14
尺波
年初春,发生在屏南、建瓯两县交界的东峰尖剿匪战斗中的一次交火,偶然映照在上空一只游隼深褐色的眸中。方才的两声巨响将它推向天空深处,群山骤然缩小成暗绿的波纹。新兵陈蕉的面容和举枪的姿态在隼的意识中保留了片刻,直到被一抹霞光取代。一股白烟从他的枪口飘散,身边的灌木犹自簌簌摇荡(对方的一枪没击中他)。他放下枪,大口喘着气,走上前去。伏在地上的死者是土匪的小头目,匪号长脚鹿,在山寨被攻破前趁乱而逃,打伤了一个民兵,被陈蕉一路追踪到这里。陈蕉取下死者的手枪,别在腰间,试着拖了一把尸体,太过沉重,便在路边做了个记号,打算沿原路返回。这时天已擦黑,林中的浮烟渐渐深浓,先是衬出树身漆黑的轮廓,随后将其抹去。几声冷冷的鸟啼,像从地下升起。早春的枯枝。肥厚的青苔。淤泥。野兽的足迹。陈蕉没料到自己将在六十年后向孙子描绘眼前的一切,只想着尽快离开。他紧了紧肩上的枪带,努力辨认着路径,走进烟雾中去。年冬天,我模仿蒲松龄的笔法,写了几篇闽东地区的山野异谭,次年发表在一本叫《尺波》的刊物上。主编张焕对其中一篇《熬夜》很感兴趣,多次向我确认它的真实性。那篇短文写的是我爷爷参加剿匪战斗时在山中遇鬼的经历。去年深秋《尺波》办了一次笔会,地点选在铁瓯山风景区,我受邀前往。头一天是作者座谈会,我没参加过这种会议,感觉像国外的患者交流小组,大家围坐着分享文学引发的各种症状。次日的活动是景区游览,因疏于锻炼,登山时我和张焕落在队伍后头,索性缓步聊天。他说这山他爬过多次,景致一般,不如去旁边的峡谷坐缆车。我们便脱离了队伍。我感觉这像是刻意的安排。坐进车厢后,面无表情的管理员在外头重重关了门,缆车便滑进云烟里。是那种老式的缆车,很慢。两排车厢背道而驰,成一循环。朝窗外张望,其他车厢在云中时隐时现,像群山之上的一串念珠,被无形的手缓缓拨动着。张焕说缆车是他最喜欢的交通工具,我说我也是。沉默了一会,他忽然谈起我那篇《熬夜》。他说初次读过之后,惦记了几天,觉得有种怪异的熟悉感,好像和他的某部分记忆重叠了。随后他弄明白了原因。那是他多年前在旅途中看的一部电影,或做的一个梦。当时他去邻市的博物馆参观了一次南亚古兵器展览。马来剑的纹理和古姜刀的弧线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归途中,大巴上的车载电视在放一部电影,早年间的香港武侠,年轻的剑客在为决斗做准备,参悟剑诀,告别情人。他睡着了。醒来时天已黑透,车上静得出奇,没开灯,乘客们似都已入睡。电影换成了另一部,他已无睡意,便看起来。周围事物像全都消失,只剩他和那面发光的屏幕,悬浮在黑暗的太空,以相同的速度向前飞驰。片子开头是一柄剑的特写。一柄形状奇特的短剑。剑身乌黑,上有银亮的花纹,边缘泛着淡淡蓝光,如同薄雾。剑体弯曲,略似蛇形的马来剑,但没有那样诡异的扭曲,更像河流的蜿蜒。镜头极缓慢,沿着剑身移动,似要细细展示上边的花纹。是那种反复折叠锻打而成的纹理,像云流水逝之态,或松木的脉络,极其曼妙。花纹自身在游走变幻。愈往下,愈细密,流动到剑尖,成了点状,像粉碎的浪头或灿然的星斗。张焕想起古书里的雪花镔铁。当他以为这是文物纪录片时,情节开始了。剑缓缓消失。国王在床榻上醒来。看装束像某个岛国的君主,也许是满者伯夷王朝,或虚构的部落。国王一脸怅然,他已多次梦到这柄剑,梦而不得,渴求之心日益强烈。那花纹似乎还在眼前游动,却无法触及。国王对酒肴、嫔妃、杀戮、歌舞都失去了兴趣,魂不附体,形容憔悴。衣上装饰着鸟羽的巫师说,如果人清晰地梦见一样陌生的事物,而这样的梦不止一次,那么它就是真实存在的。王可以用无上的权力去寻找它,上下四方地寻找它。于是国王下令召国中最出色的铸剑师(名字叫欧耶兹莫叶什么的,记不清了)进宫,向他详细描绘了梦中剑的形象,以黄金诱惑,以死亡威胁,命他在限期内献上同样的剑,从尺寸到纹理,要与梦中那柄不爽分毫。铸剑师回到家,坐在炉火前沉思起来。国王描述的那种剑并非无稽之谈,那种蜿蜒的、花纹会自行变幻的剑,他曾听父亲说过一次。那是他们家的祖传秘法,但过于荒诞,从没人试过。国王赐给他一块内库珍藏的上好陨铁,材料不成问题,锻造的技艺也在其次,秘法中最重要的是用于淬火的药水。他精通用香料、毒药和酒浆给剑淬火,各有不同的奇效。但秘法所需的药水要用九千个夜晚来熬制,时间断然不够。他终日枯坐,进入了冥想。黑暗中,他向面目狰狞、多头多臂的诸神祷告。最后他想到(画外音),兵刃的无数种形状都自火焰中来,锻冶之事他没理由不向火焰祈祷。他说,蕴含了所有形象的火焰啊,居住在火焰中的真神,请你垂听我的祈求……他喃喃地说了一通张焕听不懂的话。过了一会,他感应到神的话语。神的话语像日光的触及,没有声音,也无法形容,却能感受到明确的温热。神告诉他:梦中之物应向梦中找寻。铸剑师颤抖着回答,可是没有时间了。神答复道,在梦里时间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在那里我赐予你永不熄灭的火焰。现在便开始锻造吧。铸剑师睁开眼,眼前是颤动的炉火。他起身唤来一个中年大汉,像是他儿子,令他协助,便开始冶炼陨铁。冶炼和锻打不停息地进行了三天。火星飘扬,红光在屋梁上晃荡。第三天夜里,铸剑师吩咐儿子继续锻打,黎明前不要停下,就在一旁躺下,沉沉睡去。儿子以为父亲是疲倦不堪了。镜头切到铸剑师的梦中。他置身于一片荒野,星月朦胧,远处闪现一团火光。铸剑师走上前,见火焰边坐着一个老者,回过脸来,竟是他的父亲,但比父亲去世时更加苍老。他向他跪拜,但对方并不理睬,只是木然地抱膝而坐,一会盯着火焰,一会看看天空。铸剑师知道这便是秘法。剑身用陨铁铸造,陨铁是夜空的碎屑,因此要用整个夜空熬炼出的汁液来淬火。那种汁液叫作玄浆,一柄剑所需的量,要用掉九千个夜晚才能得到。他见到父亲身旁有一只坛子,不知里边已盛了多少,也不敢问,在火焰边恭敬地跪坐着。他想到父亲的亡灵一定是预先知道他要遭逢劫难,为了他的性命和荣耀,每夜在这守着火焰,替他炼制玄浆,心中感激。过了许久,天似乎快亮了,父亲将坛子放上火焰,火舌从四周围拢,托起那坛子。漫天夜色像黑色的细沙一样被吸进坛口,天光越来越亮,坛子里渐渐盛满浓黑黏稠的液体,表面泛着幽蓝光泽,坛底有细小的银尘旋动,他知道那是群星的渣滓。天彻底亮了。四周是他从未见过的草木,天际群山的轮廓也极其陌生。父亲像疲倦得说不出话来,示意他喝下那玄浆。他犹豫了一下,端起坛子,艰难地喝光了。画面模糊起来,镜头摇晃,他倒下了。他伸手抓了一下,父亲没有扶他。失去意识前,他注意到父亲的臂膀上有一道伤疤,从肩至肘。铸剑师醒来,见到儿子抡锤的影子在墙上舞动。他起来,面墙呆坐半晌,如有所悟,神情悲苦,取来匕首和陶罐,小心地割开自己的手臂。黑色的汁液涌出来,流进陶罐中。抡锤的声音停下了,铸剑师喝令儿子继续锻打。过了一会,黑水流尽,之后才是鲜红的血,两者泾渭分明。儿子又惊又惧,几乎忘了给父亲裹伤。包扎妥当,铸剑师嚼了一块药草,恢复了些体力,忍痛起身完成了最后的锻打。他夹起烧红的剑刃,小心地插进陶罐。并没有嗤的一声。片刻后,罐中的玄浆已少了一半,剑刃像饮水一般吸取着汁液。陶罐干燥之后,抽出剑来看时,剑身已弯弯曲曲,如同水中的倒影。剑长约二尺,黑中泛蓝,纹理自动,流转不停,像一道被约束的波澜,或二尺长的深渊。铸剑师给它起名叫尺波。他将它劈向铁砧。剑刃毫无阻力地穿过了。抬起剑来,铁砧竟完好如初。第二天清早,铸剑师进宫献剑的时候,家中的儿子已寻不见那块铁砧了。国王远远地望见铸剑师手中所捧的剑时,便惊讶地站起身来。看样子和他梦中所见毫无二致。国王摩挲着剑身,痴迷地凝视着上面的花纹。试剑时,它无声无息地穿过任何事物,如劈风,如捣虚,却连木头也无法斩断。那剑刃在这世间就如同幻影,或者世间万物于它如同幻影。只有国王和铸剑师能触摸到剑身,因为那是他们梦中之物。尺波剑自然无鞘,也不能放在匣中,剑柄经过铸剑师改制,放置时以柄触地,可以直立。但似乎无此必要,国王几乎日夜剑不离手。铸剑师领了赏回去,此后再不铸剑,像用光了余生的精力,每日间呆坐,天一黑便倒头睡去。一次饮宴中,国王有心吓唬众人,挥剑向宫女们冲去。她们花容失色却毫发无伤,引得国王狂笑不已。到了后半夜,被剑刃刺穿过的宫女逐个消失了,酒壶和扇子摔落在地上。只被剑刃触及的几个宫女倒还安然无恙。国王召来铸剑师询问,后者像刚睡醒,嘶哑地说,似乎是这样,被尺波的剑刃穿透的事物会渐渐消失。我只是铸造了它,并不能理解它。国王点点头,让他退下了。铸剑师回到居所(原先是简陋的木屋,现在已堂皇之极),躺下,开始做梦。镜头又回到那片荒野。同样的草树和山形。星月朦胧,铸剑师漫步走着,挑了一处偏僻的所在,端坐下来,喃喃低语,召唤出那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张焕说,他不记得片子是不是在这里结束,后边他似乎又睡着了。事后回想,情节仍无比清晰。他翻来覆去地想那故事,原先不理解之处都豁然贯通了。庇护铸剑师的不是他父亲的亡灵,而是居住在火焰中的真神;那老者不是他的父亲,是他自己。神应许了他的祈求,让他梦到了九千个夜晚中的最后一夜。他预先支取了果,再用余生的每一夜来积累因。那团火焰每夜烧灼着夜空的底部,他一点一滴地收集从夜色中提炼出的汁液,再在九千个夜晚之后,等待自己梦见自己,让他喝下玄浆——也许唯一能将梦中之物带回现实的方法,是让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这样便能解释老者的疤痕,也能解释铸剑师献剑之后的行为:对他来说,从此梦是漫长的煎熬和守候,清醒是休憩。因不知片名,也不认得其中任何一个演员,张焕此后多方查找都无果。他开始怀疑这是一个梦,但不相信梦中能想出这样的情节。他曾想动笔写成小说,又担心确实有这样一部电影存在。当年筹办刊物时,众人各想一个名字,张焕随口说了剑名,结果得票最多。没人能猜到尺波的原意。我听到故事中间,便已明白他为何特别在意我那篇短文。这时缆车已到站,一个和方才十分相像的管理员过来开门,张焕对他说,我们再坐回去。管理员便面无表情地关了门。缆车绕了个弯,又回到空中。峡谷今天云气腾腾,几乎可称作云海。念珠在白茫茫天地间徐徐拨动着,我们端坐在其中一颗。
那天夜里我祖父陈蕉在大雾中迷失了来路。他踉踉跄跄走了半天,困倦不堪,又担心山中有虎,就爬上一棵树,抱着步枪,在树杈上睡了半夜。估摸着快要天明,他便继续前行。雾渐渐散了,荒草间的樵径已依稀可辨。忽然他望见远处山坡下有一点橘红色的光,闪烁摇摆,也许是农舍的窗口。但没路过去,他在一片深可及膝的铁芒萁里艰难地向前挪动着,穿过杉树林,走近了一看,是个塌陷下去的小山谷,火光在谷底。火边一个佝偻的人影。他觉得有些诡异,大着胆子过去,先喊了两声,那人回头看他一眼,神情呆滞,又转过身去。从身后打量,见他头发灰白蓬乱,衣着古怪,双臂裸露在外,异常结实,为红光勾勒出筋肉的丘壑。左臂一道长疤,醒目可怖。祖父心想也许是附近村庄的疯子。旧时村里近亲通婚,几乎每个村都有几个疯傻的人。黎明前山里湿冷得很,早春时节,祖父只穿了一身单衣,便在火边坐下,想暖和一会,等天大亮了再走。这人既在这里,附近必有村庄。那人也不搭理他,兀自痴痴看火。烤了一会,暖意和困意一同袭来,迷糊中,祖父注意到一件事,顿时坐直了身子。那火底下没有灰烬。干干净净的,像平地涌出的一团红莲。祖父心知是遇到鬼了。据说五更天叫鬼呲牙,天将亮未亮之际,阴阳交界,鬼多在这时活跃。祖父不动声色,慢慢站起身,一点点向后退去。见那人正抬了头,盯着火团上方的天发愣,像全没察觉,祖父愈退愈快,到了山坡,便转身飞奔上去。跑了一阵,回望火边那人,见他仍待在原地,火光颤动,影子在地上一伸一缩。祖父稍稍放心,一路疾走,直走到天光微亮,才遇到一个早起的村民,为他指点了道路。这件事祖父没向部队里透露过,当时的风气,怕被人嘲笑迷信,也影响进步。那晚的回忆确实一直妨碍他成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多年后,他因公事去了一趟东峰尖附近的上镂村。他装作不经意地谈起那次经历,将主角替换成他的朋友。一个村民说,有这样的事,当地叫做“鬼熬夜”。鬼还熬夜啊?村民说,真的,是真的熬,熬粥那样熬。你看黑黑的天像不像一口锅底?有人说是熬来吃的,那是荒年的恶鬼。有人说他是在修炼,吸天地的精华。鬼火有时在山坳上,有时在山涧下边。那一带天一黑没人敢进去。我小时候走夜路,有一次也隔着树林望见过鬼火的光。这些年改天换日,东方升起红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鬼才不见了。一位曾在该村任教多年的老教师说,鬼他是不信的,不过确实有件怪事。按说山里天该亮得晚,但他在上镂村教书的二十多年里,就东峰尖那一圈,天比外头亮得要快一些,大约会快上一刻钟。祖父去世几年后,我尽量不加修饰地写了那篇短文。鬼熬夜之说似乎在别处罕闻,我向来有些长爪郎之癖,对这事格外留意。文章写成后一年,我又意外获得了相关的材料,因为懒,还没添进文章里去。我在友人处得到一本民国时上海某大学的校刊《寝于渊》,年第10期,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十周年的专刊。上面有一篇题为《饮夜》的散文诗,文笔稚拙,却引起我的注意。作者在诗中提到他故乡的传说,有种鬼魅熬煮夜色为食,他以之比喻大先生,“他饮下最浓烈的夜,天便亮得早一些。人们欢呼着奔出门;山顶上,猛士却倒伏于毒血。”作者叫郭雨辰。我拜托该校一位教授查了档案,应当是年到年间入学的。过了许久没回音,我快忘记时,对方告知居然查到了。这人年考入该校历史系,在校时便加入了地下党,后来神秘失踪。籍贯是福建省第八行政督察区屏南县岭下乡云镡村。我查了查,那个村多年前已迁移。在地图上测了一下,原址距离东峰尖不到五公里。我正要把郭雨辰的事说给张焕听,张焕先开了口,他说,后来他又梦到过一次。是国王的情节。王宫的格局、陈设与先前一次毫无变动。我不由想起了巫师的话。张焕说,国王已经老了,依然痴迷地把玩那柄短剑。国境内终于发生了一场动乱,叛军直攻到殿上来。一圈矛尖向国王围拢,他身前只剩下几个负伤的亲兵,徒然地举着兵刃。叛军首领喊话让他缴械投降。国王叹了口气,坐在御座上不动,犹豫了一下,将手中的尺波剑向叛军首领掷去。几面盾牌抢先挡在首领身前,但尺波逐一穿透了它们,穿透了侍卫和首领的胸口,直插入殿堂的石砖,然后消失不见。首领惊骇方定,莫名其妙,将国王囚禁起来,准备次日用最古老的刑罚处死他。次日清晨,几个神态恭谨的人走进牢房,跪拜一地,禀报说叛军首领已被王的神力抹除了。国王回到了他的寝宫,未及感慨,便招来几位学者,向他们询问剑的去向。一位学者说,大地是无穷无尽的,陛下,它将处于永恒的坠落中。另一位却说,古代诗人吟唱过,大地是华美的毯子,神和历代帝王在这一面用金线织就了花纹;另一面却有另外的图案,人只能在梦中窥见。大地是广阔的书页,神和历代英雄在这一面写下史诗;另一面有另外的诗行,人只能在梦中听闻。见国王凝神倾听,学者又说,曾有人在掘井时挖出一块残碑,碑上的铭文写道:大地的另一面是梦中的世界;我们则在那个世界的梦中。国王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沉吟半晌,问道,那么我的剑?陛下的剑将穿透大地,所用的时间不可计量,也许在千载后,也许便在下一秒。国王嗒然若丧,示意他们退下,呆坐在鎏金的御座上。张焕的梦便在这里结束。事件纷繁,但并非不可理解。我们讨论了一阵,又各自沉思起来。线索的交汇点无疑是铸剑师:张焕梦见了他和国王的故事;铸剑师在梦境中守着火焰;祖父在他的火光边一闪而过;我在山野传说和一本旧校刊里认出他的踪影。张焕的梦也许印证了前半句铭文,祖父的经历和当地传说则印证了后半句。我们不再言语,似乎同时想到,在大地的另一面,也许有人正梦见云中的缆车,梦到了这场谈话……而那柄穿透一切,令一切化为乌有的剑,正在黑暗中以不可知的速度行进着,日日夜夜向我们奔来。缆车运行得极慢,几乎觉察不到移动。窗外云涛微茫,方才偶尔还有一痕青翠飘过,此时已一无所见。有一瞬间我怀疑大地已经开始消失了。当晚我们在一家酒馆聚会。我多喝了几杯,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朦胧地感到,物质间有不可思议的流转,也许祖父多年前穿过的那场大雾,经过长久的飘荡、流淌和贮藏,最终成为酒盈盈在这杯中,构成我此刻的醺然。醺然中我又想起那柄剑。那柄乌黑的,在黑暗中潜行的剑。我不由自主地在脑中勾画那蜿蜒的剑身和诡丽的花纹。我意识到此后我将梦见它,一次又一次,恐惧又着迷地梦见它。.3.6
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列子·汤问》
一、雨夜萨克斯
年秋夜的细雨(若有若无但确实存在过的细雨)飘洒在我想象中的列宁格勒上空,雨丝随风横斜,潇潇而下,将那些灰色楼群的外墙洇成深灰,模糊了许多透着暖黄色灯光的窗口,接着洒向街道,在一柄虚构的伞上化作绵绵不绝的淅沥声。持伞的男人竖起了大衣领子,头戴黑色软呢帽,站在沿街的椴树下,隔着上方稀疏的黄叶,紧盯着街对面的十九号公寓楼。这是西郊一条僻静的老街,夜里行人寥落。街面用石砖错落砌成,湿润后显得黑而滑腻,像某种巨大生物的鳞甲。一台嘎斯牌汽车歪斜地停在街角暗处,湿漉漉的车顶上已黏了不少黄叶。几点橘红色火星在挡风玻璃后诡秘地浮动着。十九号公寓是一栋五层的混凝土建筑,临街的窗口这时半数还亮着,概无例外地拉着窗帘,每一团暧昧的灯光都像在密谋着什么。一小时前,三楼一对夫妻压低声音争吵了几句。哪里传来煎锅的滋滋声。小孩的哭闹。门与门框的碰撞。一声拉长了腔的狗吠,凄厉得像在荒原里叫……十点过后,这些声音全被夜色吸纳了,只剩伞布上的淅沥声不绝于耳,这给树下的男人造成了一点干扰:他正在寂静中搜寻另一种声音。十一点一刻,雨大了些;期待中的乐声终于出现了。它从五楼东侧鬼鬼祟祟地飘出,细长的一缕,曲调诡异又轻浮,像在撩拨窗外的雨丝。男人凝神听了一阵,确定声源在五楼最东边的窗口,便走到街灯下,倏地合上了伞。这是行动信号。街角那台汽车的前后车门同时打开,跳下来三个穿着相似的男人,疾步过来,和持伞的男人一道,冲进了公寓的正门。几天前,区民警局接到匿名举报,称这栋楼里近期有人在深夜吹奏违禁乐器,听声音似乎是萨克斯。这种散播资产阶级颓废情调的乐器在列宁格勒久已绝迹,因此引起了警局的重视。早在年,苏联各大城市的萨克斯就已被强制收缴、集中销毁,爵士乐手们纷纷改行,要么进了古拉格——斯大林不喜欢爵士乐。他的继任者赫鲁晓夫对音乐的态度时宽时严,但对爵士乐的厌恶始终如一。拥有一支能源源不绝传播精神污染的萨克斯管,这和偷听违禁唱片的性质完全不同:后者由人民志愿纠察队批评教育一番,记录进档案就行;前者则恶劣得多,或许得在西伯利亚的寒风里敲上几年石头。这队便衣已经盯了三个晚上。吹奏者反侦察意识很强,头一天只在黄昏时断断续续吹了几下,没法辨明位置,但已确定那是萨克斯声;第二天毫无动静;今晚他终于放松了警惕,也许因为有雨声的掩护。深夜的敲门声让整栋楼的寂静绑得更紧了一些。每个惊醒过来的人都屏住呼吸,疑心刚刚被敲的是自己的房门。五楼的乐声早在他们的脚步响在楼梯间时就已猝然停止,但没有关系,乐器不会凭空消失。拳头一下一下地砸着门,不急促,但持续不断,威严而坚决。正当他们准备破门而入时,那门哆哆嗦嗦地开了。租住在这间房里的是大学生伊万·伊里奇·瓦尔金,二十二岁,一个警员将他的信息记在手册上,其余几人已经着手搜查。都是行家里手,十分钟内,所有柜门、抽屉全被打开,床垫被掀翻,沙发被割破,书籍、衣物和沙发里掏出来的海绵扔了一地。意外的是,没有发现萨克斯的踪影。大学生看样子并不知道被搜查的原因,捡起一本书举到他们面前,怯怯地说这些都是审定的读物,你们不该这样乱扔高尔基文集。一个警员看向另一个,用责问的眼神确认他是否辨错了位置。后者露出无辜的神情。一旁的民警队长不禁暗暗怀念起斯大林在世的年月,那时并不需要一把真实存在的萨克斯,只要有一点萨克斯存在的可能性,就足以将这个年轻人扔进监狱。这几年来,这道手续变得略为复杂了。他走到窗边点了一支烟,下意识往街上望了一眼。不可能,从这个高度把萨克斯扔到石砌的街道上,动静不比开枪小。他决定还是先将大学生带回去审问。这样的新雏很容易在几宿不睡后吐露实情。他没注意到身后的瓦尔金已经脸色灰白。如果此刻队长低头审视,就会发现他面前两掌宽的水泥窗台下方,用钢钉牢牢固定着两条细铁索,铁索贴墙吊着一只木箱。木箱表面刷了一层水泥砂浆,颜色和墙面相近,即使在白天,从街道或从对面楼望过来,都很难觉察到箱子的存在,最多发觉窗台下的墙体凸起了一块。箱子里垫着毯子,裹着瓦尔金几周前辗转托人从黑市买回的萨克斯。那是刚才他在擂鼓般的敲门声中匆匆拆卸后藏进去的。队长把烟头摁灭在窗台上,转身要发话时,乐声再次响起了。众人听得真切,声音就来自隔壁。曲调似乎不同,但音色分明就是萨克斯。几个警员用刀剜般的眼神瞥了一下刚才在楼下盯梢的男人,鱼贯而出,留下凌乱的屋子和惊魂未定的大学生。隔壁房门只擂了几下便开了,开门的是个白发蓬乱的老人。警员们还来不及问话,全都愣住了。老人手里拿着一支漆黑的单簧管,正惊慌地看着他们。“萨克斯管?我怎么会有那种东西?”老人举着手里的乐器,激动地辩解道,“那是被西方文化毒害的年轻人才会迷恋的玩意。各位长官,看在我年纪的份上,不要开这种玩笑吧。”老人的房间几乎没有搜查的必要。除了一张摆满钟表零件和维修工具的桌子,几件必要的家具外,别无他物。房间朴素得过分。小得像舷窗的窗户拉着厚厚的帘子。床下一只皮箱已经拉出来,是放单簧管用的;使队长稍觉疑心的是箱子上积着灰尘。但确实没有萨克斯的容身之处。一名警员狐疑地说:“可你刚才吹奏的声音确实很像……”“这误会是可以解释的,我想长官们一定知道,萨克斯的起源正是单簧管,它是无耻的资产阶级分子对单簧管进行的邪恶的改造,两者间的区别就像修士和舞女一样大……”队长最后想挽回一点面子,便问他刚才演奏的曲目是否合规。老人转身从抽屉里摸索出一本证件,递给他,说,如果你们对乐曲的合法性有所质疑的话,请看看这个。我三年前退休时,已经在列宁格勒市乐曲审查办公室服务了二十多年了。队长看了看那本退休证上的名字: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古廖夫,照片和本人相符。他没再说什么,将证件还给他,一伙人便退了出去。古廖夫锁好房门,听着脚步声渐渐消失,定定神,正要回到桌边重新工作,再度响起的敲门声吓了他一跳,虽然只是轻轻的两下。“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您还没睡吧……”门外是隔壁大学生那压低了的嗓音。古廖夫将门开了一条缝:“什么事?”“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才好,谢谢,是您救了我……以前从没听过您吹单簧管,刚才那是什么曲子?我是说,太美了,真的……”古廖夫板着脸,低声而快速地说道:“明天就去把你那该死的乐器处理掉,否则我就去举报你。别连累到旁人身上。那声音搅得我腻烦透了!”说完便合上了门。大学生走后,古廖夫试图继续工作,却发现难以做到。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这问题也在他心中盘绕起来,使他屡屡分神。那曲调似曾相识,仿佛平日就潜藏在唇边,一触即发,但绝非他曾学过或听过的。会不会是他审过的曲子呢?他闭上眼,让那道旋律在虚空中流淌。过了一会,他触摸到一些颤动着清光的微粒。那质感极其熟悉。但作曲者的身份在他记忆的迷宫里不停地逃逸。他在黑暗中追逐着,却一无所获。
二、钟表和鸟鸣
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古廖夫因为健康问题,在五十三岁时申请了提前退休。上级肯定了他多年来的杰出工作,向他颁发了奖状,但给的退休金是微薄的,不足以维持他在列宁格勒的生计;故乡狄康卡已成了集体农庄,回去也无处安身。他决心不再碰任何和音乐沾边的活计,就在城郊租了间小公寓,经过几个月的自学,竟转行做起了钟表维修。到年,他已经是列宁格勒顶尖的钟表匠了。他同时为几家店铺工作,但只在家里做活。钟表店隔几天就把一批最难修的活计送上门来,隔几天再取走。主顾每次都很满意。倒不是他在机械方面有什么过人的天赋,而是他比任何人都更能享受这种需要心无旁骛、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工作。脑中空无一物的状态,正是他多年来渴求而不得的。他像曾经对待音符那样细致、审慎地对待那些齿轮;前者折磨、引诱了他一辈子,后者则带给他安宁。细小的齿轮像星体一样完美地运转着,将时间研磨成均等的颗粒。晶体般洁净的滴答声凭空堆积着,闪烁着无与伦比的秩序美。他喜欢这种透明、安全的声音,喜欢看着自己修好的各式各样的钟表摆满一桌面,然后在满屋子繁密的滴答声中进入无梦的睡眠。他的单簧管已经多年不动了,作为一件少年时代的纪念品,躺在他床下的皮箱里,日夜喑哑着。几天前的雨夜,他听着隔壁的骚动,出于同情和急智,犹豫再三,终于取出单簧管来,随口吹了一段。他故意将音色吹得亮丽、丰满,弄出近似萨克斯的效果,替那年轻人解了围。然后就不安地等待着,等着房门被粗鲁地敲响,等着质问和辩解,等着纷至沓来的幻象;同时在乐声中又感到一点奇异的快慰,像多年戒酒的人再次陷落于酣然。这些天来,他思绪很乱,工作效率一反常态的低。那一段随口吹出的旋律,像一小汪春水,在他心底摇漾着;捧不住,也截不断。一些旧事像杯底的沉渣,因那旋律的翻搅而浮动起来。他像是无意中念出了禁忌的咒语,结果召来了往日的幽灵。这天黄昏,一只鸟飞落在古廖夫的窗前。它抖抖翅膀,摆了摆脖颈,鸣叫起来。老人从一堆钟表零件中抬起头来,摘下寸镜,向窗口张望时,那鸟已扑剌剌飞去了。古廖夫认得这种啁啾声。清亮,恣肆,欢畅得似乎过了分。他合上眼,以那声音为线条,在心里一点点勾画出鸟的样子:尖细的喙,漆黑的眼睛,腹部有雪点似的白斑,黑色毛羽上闪着铜绿和紫霞般的光泽……“莫扎特的宠物,”一个极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向他说道,“紫翅椋鸟。这种鸟终其一生……”那是四五十年前了,在狄康卡,是他的音乐教师尤京娜老夫人的嗓音。他十岁出头时,每天和另一个孩子一起到她家中学习单簧管。在那所老宅后边,幽暗的云杉林中栖息着数不尽的椋鸟,日落前后叫声如密雨一般,有时几乎影响到他们练习。这种鸟性子活泼,爱炫耀,喜欢模仿其他禽类的唱腔,有时听多了他们的演奏,也能学着啼啭出某一段旋律来。尤京娜夫人是个孤僻而迷信的老太太,喜欢孩子,会好几种乐器,独自和一个老女仆在祖宅里居住。她对乡间的神怪传说和音乐家的典故同样精通,常在休息时向他们说上一段。说木精灵、水妖、雪姑娘、沼泽下的宝藏、树洞里的魔鬼;也说巴赫掷出的假发、莫扎特的桌球、勃拉姆斯的林中漫步……有一天傍晚鸟声如沸,盖住了她的讲课声,她只好停下,无奈地微笑。“莫扎特的宠物,”她说,“紫翅椋鸟。这种鸟终其一生没旁的事,就是学唱到处听来的曲调,更多的是逞喉乱叫,它们是在找自己的灰烬之歌呢。”她说莫扎特曾在店中听到一只椋鸟唱出了他的协奏曲中的一段,惊喜非常,将它买回去精心饲养。几年后这鸟去世,莫扎特还给它举行了小小的葬礼。她说她儿时听一个教堂管风琴师讲过椋鸟的传说。说是上帝每造出一只椋鸟,就造出一段旋律,和它灵魂的形状完全一致,藏在世间某处,让这鸟去寻找。也许在泉流中,也许在树梢的摇荡中,也许正盘旋在某个人的脑子里。椋鸟终日乱叫,探索着新的调子,也学它听来的任何声音,就是为找它的旋律。一旦被它偶然唱出,椋鸟的形体就会立时化作灰烬,而它的灵魂就钻进那旋律里,再也不出来了……那么,这只椋鸟就死了吗?古廖夫问。不是死,是进入了音乐的世界了,那是比尘世更接近上帝的地方……尤京娜夫人说她的母亲就目击过椋鸟成灰的过程。她母亲曾是莫斯科有名的大提琴家(这是她唯一一次提及亲人),十六岁时一天练习结束后,发现谱架上落了一只椋鸟。那鸟旁若无人,昂首鸣叫,竟然唱出了她练习了一下午的赋格曲中的一小节。它起初唱得不太准,反复几遍,终于对了。忽然那椋鸟张大双翅,又合拢,黑色的身子扭曲成一团,顷刻间溃散成无数灰烬。灰烬在空中飘扬,她母亲看得真切,每一粒都是音符的形状。音符又破碎成更多更小的音符,随即飘散殆尽。她母亲发誓那是真的,但尤京娜夫人的祖父母都以为她是练习过度而产生了幻觉……这故事当时给古廖夫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此后他再也没听人说起过类似的传说。事实上,自从他十八岁离开故乡来到列宁格勒(当时还叫彼得格勒)以后,就几乎再没见过椋鸟了。桌角的小座位钟忽然敲了七下,叮,叮,叮……一圈圈银亮的、冰凉的涟漪在古廖夫眼前扩散开来,驱走了幻想。窗外天已黑透。古廖夫开了灯。他听见灯光在电线中涓涓流过,然后从灯盏中溢出,照亮那些细小的零件和他的白发。他再次尝试着把心思聚拢在一只怀表的擒纵器上,却总也做不到。古廖夫叹了口气,正要关灯就寝,门却被笃笃地敲响了。
三、档案和蚁穴
档案室的桌上放着四份材料。这是警员库兹明花了两小时,从故纸堆中挑拣出来的。他意识到其间存在着某种关联,正在理清头绪。他拿起咖啡杯,啜饮了一口,从头看起。第一份是年10月27日夜间的一次出警记录。那次行动库兹明也参加了。他被指派在街边监听,确定乐声从哪个窗口传来,但他似乎出了差错。出警记录里简单地写着他们搜查了大学生瓦尔金的公寓,未发现举报信中所说的萨克斯管,于是收队;自然没提及那场令人尴尬的单簧管的误会。但是出于严谨的习惯,库兹明在他的记事本里记下了老人的名字。他在居民个人档案中找出了大学生的档案,顺手也找出了那老人的,都放在一旁,稍后一并细看。第二份材料是一个“鲨鱼”的口供。所谓鲨鱼,是指在街头贩卖违禁品的流动小贩。口供的附件是一只证物袋,里边有一张X光片,印着一颗不知属于何人的颅骨。X光片的边角已被裁去,剪成了一个不甚规整的圆形,正中央开了小孔。库兹明将它举到灯下端详,迎着光看见X光片的表面上浅浅地刻着许多圈细密的圆环,以那小孔为圆心,如同树木的年轮。他知道这是一种简易的唱片,音质差,也容易损坏,但因价格低廉,近两年在列宁格勒的地下音乐圈很受欢迎。黑胶的成本太贵,胆大医院里低价收购废弃的X光片,用来刻录官方禁止的西方爵士乐和摇滚乐,偷偷在街头兜售。X光片的材质薄软,富有韧性,可以卷着揣在袖筒里,便于携带和交易。因为印着各部位的骨骼,被称为“骨碟”。列宁格勒至少有两三个团伙在大量生产骨碟,十分猖獗。这张骨碟正是从这小贩身上搜出来的。他处于渠道的最末一节,进货出货的量又少,没什么讯问的价值。口供里写道,他只知道到不固定的场所,向不认识的人(戴了墨镜和口罩)付款,再到指定的地点(储物柜或公园的石凳下)取货,对上游的情形所知甚少。他被判了两年劳改。库兹明搬来一台唱机,将骨碟安上唱盘,那小孔正好套进转轴,然后放下唱针。那只颅骨便旋转起来,音乐随即飘出,像从颅骨里搜刮出的记忆。杂音很大,淅淅沥沥,一个女人唱起来,像是站在细雨中雍容地唱着。连唱了五六首。库兹明听不懂英文歌词,不知是什么曲子,觉得并不难听。几曲过后,静了一会,他以为放完了,这时传来人声,用俄语低声说了几句,重又寂静。片刻后,响起了萨克斯的声音。像是现场录音。那乐声摇摇袅袅,先是奏出一段颇为动人的旋律,随后开始光怪陆离的即兴,架子鼓在一旁杂乱地和着,末了,响起一阵零落的掌声和口哨。这是一群人,库兹明想,是一次地下演奏会。他们不但翻录西方的爵士唱片,还在最后加进自己的演奏。据他了解,这种骨碟卖得尤其好。这也是区别于其他骨碟团伙的重要特征。前几天那次落空的搜捕行动前,库兹明原想着如果能逮住吹奏萨克斯的人,也许能逼问出黑市里售卖萨克斯的线索,再沿着这条线索,没准能找到那个刻录骨碟、同时演奏萨克斯的团伙;运气好的话,也许吹萨克斯的就是那团伙里的人。然而失败了。一次小小的,但是可疑的失败。疑点一是,库兹明不太相信自己会辨错窗口,他的听力一向很好,而且他总觉得在楼下听到的乐声和老人吹奏的单簧管,虽然像,但似乎不尽相同。疑点二,是那老人吹奏的时机。那种集体公寓的墙壁薄,隔壁发生了什么老人一定听得清楚,在那样的时刻突然开始吹奏,这太奇怪了。如果老人是刻意打掩护,是不是说明真的有一支萨克斯存在?只是他们没能找到。疑点三,和案情关系不大,完全出于库兹明个人的好奇,即那老人提到的乐曲审查办公室是个什么机构?他以前听说过,但不甚了解,只知道那里被外界称为“圣所”,似乎颇为神秘,连机构位于列宁格勒何处他都不知道。他拿过两个人的档案,犹豫一下,决定把更有趣的留在后头,先看大学生瓦尔金的。瓦尔金的档案很薄,毕竟还年轻。他埋头读了一会,只发现一处不寻常的地方:里边有一则记录,提到瓦尔金和一群奇装异服的青年阿飞有来往;在一次舞会中,有人用小号吹奏曲调颓靡的音乐,几个人跟着哼唱,其中有瓦尔金。接到举报的人民志愿纠察队破门而入,当场扭弯了小号,用剪刀剪掉了几个人颜色夸张的裤子和向上翘起的飞机头。因为小号也能演奏古典音乐,纠察队闹不清当时吹的是否违禁音乐。这事性质不严重,但也算有了音乐方面的前科,值得留意。此外没什么可供挖掘的信息了。这时已过了夜里十二点半。库兹明正拿起古廖夫的档案,值夜班的另一名警员推门进来,问库兹明要不要一起喝一杯解乏。他客气地谢绝了。库兹明今年二十八岁,瘦小,安静,戴厚厚的眼镜,表情常过于正经,在警局里并不受欢迎,事实上常被人嘲弄。比起出外勤,他更情愿做些文职工作。当初他申请来这间分局,就因为这儿有全列宁格勒最大的档案室。他经常在下班后借了档案员的钥匙,几小时几小时地埋头在文件堆里。在那里他感到如鱼得水。其实他看的多半和工作无关,只是出于个人癖好。他没料到这癖好促使他锻炼出了卓越的资料分析归纳能力(多年后他将因这能力被招募进克格勃,从而得到权限看更多的资料),只是隐约地意识到,这种看档案的癖好和他小时候养蚂蚁的癖好,其实是同一种。库兹明自小羞怯,文弱,习惯了受欺负,因此对其他警员的作弄处之泰然。他童年唯一的爱好是用玻璃箱盛满土壤,在里头养蚂蚁。蚂蚁们浑然不知巢穴的每个角落都已暴露在人类的目光中,依旧忙忙碌碌地挖掘,搬运,分泌,摇摆着触角。玻璃是多么奇妙的物质,让地底的秘密一下子变得直视无碍。他精心地伺候着它们,又频频制造着灾难,往洞口灌水,薰烟,间或随机碾死一两只蚂蚁,或者扔进一只马蜂。看着蚁群一团溃乱,他忽然意识到这原是属于上帝的享乐。库兹明每天迷醉地瞧着,摆弄着,直到有一天那玻璃箱被高高举起,在他的尖叫声中,被愤怒的父亲在地上摔得粉碎……而现在,他可以从容地坐在巨大的档案柜间,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恣意浏览,再也无人干扰。库兹明感到一阵幸福,他觉得整个城市都放进他的玻璃箱了。他呷了一口咖啡,翻开古廖夫的档案,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四、圣所
年8月出生。乌克兰波尔塔瓦省密尔格拉得县人。父亲是乡村医生。年进入彼得格勒音乐学院作曲系,成绩优异。年春,在一次游行中被枪托砸中了额头,脑部负伤,因病休学一年。毕业后留校任助教,五年后升为讲师。年,他的导师因一封不谨慎的书信被捕,古廖夫也接受了审问,最终被释放了。但他也失去了职位,有两年没有工作记录,不知靠什么维生。年,他被列宁格勒市乐曲审查办公室招募了。工作期间表现良好,从未出过纰漏。年,因丧失工作能力而获准提前退休。库兹明翻到下一页,见到用回形针夹着一份诊断报告,时间是年底。报告里充斥着艰深的术语,库兹明只看懂开头几句:“脑部曾受硬物撞击,造成短时间昏迷。伤愈后产生强烈的通感反应,主要集中在听觉方面,持续多年。”指的应该是年那次负伤,库兹明想道。末一栏的结论写着:“经测试,通感五级,达到报送标准,予以推荐。”底下是医生潦草的签名。奇怪的是,这份报告是抄送给列宁格勒市文化管理局的。第二年,古廖夫就进入了那个被外界称为“圣所”的办公室。这两者间有什么联系呢?库兹明决定非弄清楚那机构不可。直接询问是不可能的,他不是克格勃,没这个权限。他咬着指甲想了一会,去一个架子上翻出年列宁格勒市政府部门退休人员名单。十五分钟后,他找到了古廖夫的名字。那年他的部门只有他一人退休。库兹明又翻看前后几年的名单,发现去年有一个叫基利洛夫的人从乐曲审查办公室退休,名单上写了住址和电话号码。这是库兹明自己摸索出的诀窍:要了解一个机构,没有比审问退休人员更好的法子了。他们像飘坠在旁的枯叶,脆弱无用,却藏着整座森林的秘密。他随即抄起桌上的话筒。这是他惯用的另一招:在没有权力拘捕审问时,就以官方的名义在深夜给人打电话,无论他想问什么,被惊醒的人既想不到怀疑他的身份,也来不及构思谎言,都会在电话那端颤抖着吐露实情。接电话的正是基利洛夫。老人似乎刚醒,嗓音浑浊。库兹明告诉他自己是民警局的,却不说什么事,只是亲切地问候他的退休生活。对方迷惑了,小心地说现在在为一家剧院工作。具体什么工作,他说得含糊,库兹明大致猜到了,这老人是凭借他多年的工作经验,给剧院提供指导,教他们如何修改歌舞剧的乐谱才更容易通过审查。库兹明又闲聊了几句,这才提起古廖夫。“不算熟,”基利洛夫说,“没错,他过去是我的上级,很多年,不过我们除了工作外不怎么接触。很出色,他的能力是我们中最强的……”库兹明问他们是怎么被招募的,以及这机构的运作机制。对方犹豫起来,似乎在怀疑他的权限。库兹明和蔼地说,没关系,如果电话里不方便告知的话,明天他可以登门拜访,或请他到警局配合调查。基利洛夫嗫嚅了一会,便把他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年,苏联作曲家协会成立后,官方决定设置一个专门的办公室,负责乐曲的审查工作。过审的乐曲才能在音乐厅和剧院公演,或出版乐谱。在此之前,审查工作由剧目审查总委员会总揽,采取的是委托专家制,即将政治方面无瑕疵、艺术方面有造诣的音乐家纳入专家库,委托他们负责乐谱的审查和评定。这时期存在的最大问题是专家的可靠性难以保证。一则艺术家之间要么有交情,要么有龃龉,难以确保不徇私,二则是专家本身也是创作者,也许今天还在专家库里,明天就被定罪;定罪后经他审定的曲目又得全部推翻,从头来过。必须要有更科学、更精细的审查制度。最初的构想来自日丹诺夫同志。他创造性地提出将音乐转化为其他感官上的体验,如转成具体的图像来进行审查,从而将审查过程变得可见、可复核。他听取了多名科学家的建议,最终制定了招募联觉人的计划。联觉人即视、听、嗅、触、味觉相互连通,触此及彼的人。这些联觉人经过充分的政治教育、必要的乐理训练之后,就成为测试音乐安全性的可靠仪表。审查方式大致如下:让多名联觉人听同一首乐曲,将音乐在他们脑中激起的形象分别记录下来,再比对多份记录,由等级更高的联觉人筛选把关,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弥补联觉的不确定性:例如同一段旋律,有人听出了雾霭,有人听出了湖泊……最终得出一份针对音乐内容的形象化描述,由主管领导对这份描述进行意识形态方面的审查。这是最接近科学,或者说看起来最科学的音乐审查办法了。个别音乐界人士提出了异议,认为标题音乐指向具体的意象,也许可以这样操作;可无标题音乐只是乐音的单纯流动,或蕴含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怎么能用印象派的方法来剖析意象呢?日丹诺夫同志一针见血地指出,没有反映深刻社会内容的音乐,就是脱离了实际的形式主义音乐。完全的无标题是不允许的,送审时必须标明乐曲的基本内容。他还风趣地举例说明:顾客在吃一道菜肴前,要求厨师说明菜肴的原料,是理所当然的权利。发言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最初提出异议的几位鼓掌得尤其使劲,大颗的汗珠从他们苍白的脸颊边震落。他们似乎听见了笔尖在自己名字上划线的声音。该方案得到了斯大林同志的大力支持。年在列宁格勒试点运行,两年后在各大城市推广。乐曲审查办公室是出版保护总局和文化管理局的联合机构,它将原先分散在多个部门的音乐审查职能集中起来:审查演奏会曲目、待出版的曲谱集、歌剧乐谱(歌词由其他部门审查)、电影配乐(剧本由其他部门审查)……它的标志是一面刻着五线谱的银盾,意味着护卫全苏联人民的耳朵。年,日丹诺夫病故后,他的继任者“灰衣主教”苏斯洛夫保留了这一制度,并扩大了办公室的编制。办公室设在西郊一所修道院的楼上。这座建筑相当古老,白墙蓝顶,隐没在深浓的橡树林中。修道院在革命后关停了,二楼改成博物馆,堆积着一幅幅从各处拆毁的教堂里卸下来的圣像画。这儿名义上是博物馆,可从不对外开放,只能说是一座文物仓库。联觉人每天上下班,都要从那些圣像画前走过,穿行在灿烂的图案和静穆的面容之间,无可避免地产生种种难以言喻的幻象。他们多数不苟言笑,脚步迟缓,真的像一群修士。经过一条旋转楼梯,就进入三楼的审查办公室。每天上午,都有一大摞乐谱投递到一楼的传达室。办事员先将作者姓名登记在表格中,填上一个编号;检查乐谱上是否有署名,有的话用墨水涂掉,再用号码章盖上相应的编号。这是为了确保公正性。然后才将这份匿名乐谱放进传送文件的小电梯,穿过中间楼层的圣像仓库,升到三楼。三楼划分成许多隔音的小间,每人一间,一般配有一张办公桌和一件乐器。审查员按谱演奏一番,闭目感受,然后详细地写出眼前浮现的景象,有时也记下气味、味道和触感,作为评定的佐证。有的作曲家偷奸耍滑,自己也说不清这曲子讲的是什么,只好随手安一个标题,如伏尔加河的波涛,白净草原的月光;雄壮些的曲子就写钢铁厂热火朝天的轰鸣,原野上呼啸而行的火车之类,期盼能撞上大运,恰好和某个审查员听出的意象相符。这样的概率极低。通常一份乐谱由五名联觉人审查,提交的描述报告经古廖夫复核、汇总,最后才上报给主管。通过审查后,再由传达室按编号查出作者姓名,通知其领取排演许可证和出版许可证。未通过的不另行通知,直接销毁乐谱。作曲家们背后将审查办公室戏称为“圣所”,不光因为那儿原是修道院,也因为内部过于神秘,甚至有人传说那里每天焚烧乐谱的火焰从不熄灭,就像圣所里的七枝长明烛台一样。作曲家之间常这样对话:最近写了什么?别提了,又给圣所供奉了两支蜡烛。意思是刚有两篇作品被烧掉。这种污蔑是很不负责的,因为审查办公室四十年代起就用碎纸机处理乐谱了。基利洛夫从小就有敏锐的通感,一度给他的生活造成困扰。他听到急剧的刹车声,嘴里就会涌起浓烈的橡胶味;器乐一响他眼前就游动着一团团色块,颜色随着曲调变幻;有时嗅觉和触觉也会联通,如闻到柏油味时他手心便感到一阵黏稠,几乎无力张开。他们这样的联觉人通常都深居简出,出门都得戴着耳罩和墨镜,没法胜任正常的工作。物质世界对他们的刺激太大了。他的神经科大夫看到了官方通告,推荐他去报名。经过了一轮又一轮受刑般的考核后——无非是给他们听各种怪异声音,要求描绘出脑海中出现的画面——他和古廖夫同年被录用了。听说古廖夫是事故导致的后天性通感,但他的通感等级是最高的,又曾在音乐学院任教,业务能力无疑最出众。在圣所中,只有古廖夫的隔音间不设乐器。他有很强的内心听觉,不用试演,只要读谱,就能看见音符深处潜藏的形象。一般人因音乐产生的幻象是一团朦胧的色彩,飘忽不定的线条,古廖夫能把它们凝聚成具体的事物,描述出来,几乎十中八九,简直像占卜术或特异功能。他似乎能沿着曲谱追溯到作曲者创作时的心中所想,乃至潜意识里掠过的景象,就像品酒师一沾杯沿,就能说出葡萄生长时的阳光雨露;或者如古生物学家,从一小截指爪化石中还原出巨兽的身影。曾有个别作者不忿作品被毙,层层申诉,直到看了古廖夫写的描述报告,才记起构思时脑中一闪而过的画面,只好服气。据说古廖夫的校友肖斯塔科维奇也对他这项本领叹服不已。古廖夫的工作态度是很严谨的。有一回他们审一首嬉游曲,一个审查员的描述是“阳光下旋动的花环”,基利洛夫的描述是“草地上一群孩童牵着手转圈圈”,其他人大致相似。古廖夫看了半晌,说,孩童们是在欢笑着做游戏,但笑得有些虚假;你们没注意到大提琴在低音部阴恻恻地徘徊吗?有个人拿着武器在一旁逡巡,监视着他们的欢笑。这是什么含义,你们好好想想。基利洛夫被他说得直冒冷汗。那个作曲家没通过审查,觉得冤枉,把曲谱送去莫斯科的审查办公室,结果过审了。演出反响不错,但半个月后,《真理报》上出现了严厉的批评文章。作曲家害怕得自杀了,莫斯科的同行也受到了处分。库兹明用肩膀将话筒夹在耳畔,一手飞快地记着笔记。这和萨克斯管的事件毫无关系,甚至证明了古廖夫在音乐方面一贯小心,深知利害,不太可能会做出包庇他人的行为。库兹明只是觉得满足,像窥见了蚁穴中一条隐秘的隧道。他最后问了几句古廖夫的私生活。基利洛夫的答复仍是了解很少,因为神经太敏感,他们业余时间都没什么社交活动,大多是闭门独坐。古廖夫的症状比他严重得多,有时甚至分不清真实与虚幻。有一次基利洛夫在午休时走进古廖夫的办公间,看到窗外的常青藤因无人修剪,已经缠上了窗沿,就在闲聊时抚弄起那枝叶。古廖夫略带惊讶地说:“啊,那些叶子是真的啊。我还以为是上午读谱后看到的幻觉呢。”年复一年,他一张接一张地读谱,每一张薄薄的乐谱上都升腾起一座庞大而沉重的蜃楼。直到年,古廖夫的神经终于受不了那些幻象的压迫与侵蚀,他晕倒在办公桌前,因为在隔音间,直到傍晚才被人发现。医生的诊断是神经过度衰弱,不能再进行脑力劳动了。他退休后,基利洛夫再没见过他。
音乐家
可怜的老家伙,库兹明想,他正要挂上听筒,重新看一遍大学生的档案,忽然想起一事,随口问道:“他的单簧管吹得好吗?”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传来疑惑的声音:
“单簧管?怎么可能。乐谱已经够他受的了,何况是真实的音乐。他几十年没听过一场音乐会,更别提自己演奏了。”五、似是故人来
访客离去时已是深夜。古廖夫仍呆坐着,听着满屋指针徒然地颤动,疑心方才是一个离奇的梦。他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清,像刚装好一块表,却发现多出了一枚齿轮。这一晚剧烈的情绪波动,弄得他疲倦不堪,无法思考了。“请问,您是古廖夫同志吗?”门开后,一个衣着破旧的老人站在走廊里,凝视着他的脸问道,古廖夫一时想不起来者是谁。他脸上的皱纹比古廖夫更多,纹路更杂乱,但绽开时有一种孩童的光彩。“是的,您是?”“哈,真的是你,谢廖沙(谢尔盖的昵称)!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穆辛啊,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穆辛,从前和你一道在尤京娜夫人那儿学音乐的。”“米佳(德米特里的昵称)?是米佳,蝌蚪米佳!我们多久没有见面了……”“四十,不,五十年了。”古廖夫握着他的手,引他进屋。屋里没有茶炊和点心,也没有酒,只好给客人倒了杯水。古廖夫把唯一的椅子让给他,自己坐在床沿,两个老友亲热地聊起来。古廖夫多少年没这样激动过了,右额边的神经轻快地抽动起来,他说:“从前我比你高一个头哩,你瞧,现在我们一样高,也一样老了。”“老人和老人都有些相像的,”穆辛说,“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我在狄康卡听人说,你已经成了列宁格勒的音乐专家了。”古廖夫觉得尴尬,没有接话,他问道:“狄康卡现在怎么样了?听说成了集体农庄?那些树林还在吗?草原是不是被开垦成农田了?还有你最喜欢的伊宁深水潭……我记得那潭水上层是青绿色,潭底的水因为长年浸泡着松针,是深棕色的……”他热切地说着,仿佛此刻就闻到了松树皮的气味,青苔和蛛网的气味,黑麦扬花时略带甜味的清香,野草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香气……“都在的,一点变化也没有,我成天都在那些老地方游荡呢。林子里永远那么幽暗,星星明净得像冰渣,晚霞还是那样凝重地燃烧……连鸟叫声都没有一点变化:云雀,鹬鸟,红额金翅雀,夜莺,红胸鸲,还有那些紫翅椋鸟……”古廖夫的眼眶里泛起久违的温热。发生了那么多事:战争,饥荒,清洗,动荡……而他们此刻竟完好无损地坐在一起,谈论着圣境般的故乡——只不过他们都被岁月磨蚀得不成样子了。“那么,米佳,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呢?你还吹单簧管吗?”古廖夫记得,穆辛的天分一直在他之上,当他还在苦学乐理时,穆辛就能写几支小曲了。穆辛凑过头来,像是羞怯又像故作神秘似的微笑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我这些年来一直在作曲。写得不算少了,我自己给作品编了号,已经到了op.了。不过一次也没公演过。上个月,我决定就此搁笔,但想找一位行家看看,我埋头写了一辈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水平。谢廖沙,你愿意帮我看看吗?”他不知从哪掏出厚厚一叠谱纸来。古廖夫心里暗了一下,头皮发紧,但实在说不出推却的话,他接过来,点点头,从第一页看起。几分钟后,他听到脑中有一阵冰层开裂般的声响。他认得这曲子的质感。他一页页翻去,多变的曲风下是独特的幽深与明澈。竟然多数都是他记熟的。古廖夫全想起来了,前些天他信口吹出的,正是眼前这故人的曲子。大约从年起,古廖夫注意到,在投寄到圣所的稿件中,定期会出现一份令他暗暗钟意的作品,虽然都是匿名,但他认出是同一人的手笔。这人各种体裁都写,风格变化多端,起初走的是强力集团的路子,模仿穆索尔斯基的浓艳色彩;后来又遁入巴赫的殿堂和勃拉姆斯的迷雾;在几首小品中他几乎完美拓印了门德尔松的闲静和舒伯特的清朗;有一阵子他比萨蒂还要萨蒂。他把巴洛克风格、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印象主义甚至无调性音乐都尝试了个遍,后来融成一种极其鲜明的特质。古廖夫从中看出了大多数来稿所无法比拟的光芒。他留了神,每次收到这人的作品都先暗自赏玩一番。这些旋律引起的幻觉并不让他难受。另一方面,他并非只专注于通感方面的审查,对世事一无所知,他明白就算自己网开一面,给予通过,这人的作品在意识形态方面也是不可能过审的。甚至可能因此遭到批判。他觉得自己是保护了他,使他免于更大的灾祸。不谈其中的意象,单是他的技法就过于精致深微,很容易被扣上形式主义的帽子。上头热爱的是简单、昂扬的旋律,是工人们头天夜里听过,第二天上工时就能哼唱出来的曲调,那才是对群众有益的音乐。有几次,他壮着胆,将他尤其珍爱的几首报送上去,结果很快就挨了领导的批评。他不敢再试探。在他退休前的最后几年,那人不再有作品寄来了。他放下谱子,渐渐感到一片荒芜在胸口蔓延。他愧疚地看着灯下故人的面孔,无法遏制两个念头在心里纠缠:是我毁掉了他的一生……我也浪费了自己的一生……古廖夫努力地告诉自己,即便自己不将穆辛的稿子毙掉,也会由别的人来毙掉;他这关过了,往上还有办公室主管,那个不学无术的秃子,只会像审批文章一样审批他们的描述;即便在他那儿也通过了,再往上就是危险的公演,乐声像瓶中的魔鬼,一旦释放就无法再收回,万一飘入了某只厌恶它的尊贵的耳朵里,一切就全完了……“怎么样?”穆辛轻声问。“写得很好,”古廖夫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我非常喜欢它们。”“是真的吗?你不是在安慰我吗?”“是真的,米佳。写得很好。”穆辛的嘴唇半张着,微微发颤,像要说什么,却叹出一口气,继而微笑起来,眼睛已经湿了。古廖夫避开他的目光,看向桌上那堆钟表,问道:“那么,这些年除了作曲,你都在做什么呢?”穆辛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下,忽然欢快地说:“我近期打算举行一场小小的演奏会。就演奏我的op.,一首单簧管五重奏。我试写过几首交响曲,放弃了,我没有那样宏大规整的气质。协奏曲也不行。最后我发现最适合自己的体裁还是单簧管的室内乐。这首五重奏是我最后的作品了。我摸索了一辈子似乎就为了写出它——你还记得尤京娜夫人的话吗——就像椋鸟找到了它的灰烬之歌。它不是伟大的,却是独一无二的,是和我灵魂形状最契合的容器了。只要听它被演奏上一次,我就再也不奢求什么了。”“这么说,”古廖夫难以置信地问,“你拿到排演许可证了?”他想,我离开得太久了,没准现在审查标准不像从前那样严了,或者审查员的能力不够;也可能,不再有审查办公室了?这念头使他宽慰,又有些怅然。穆辛像没听到似的,站起身,接着说:“我想邀请你作观众。我自己吹奏单簧管。乐队已经在筹备了。过两天,等我们准备好了,我就来通知你。”他兴致勃勃地说着,道了别,就推门而去了。古廖夫想送他,追出去时,走廊上已没了他的踪影。临睡前,古廖夫躺在黑暗中,听着身畔密密的滴答声。回忆从声音的缝隙中渗入,渐渐将他淹没了。他想起在尤京娜夫人宅中度过的漫长而宁静的夏天,微风扬起乐谱的一角,想起那些树影,总是温和地覆盖着庭院,想起他和穆辛在林中追逐,穿过一束束朦胧的光线,来到伊宁深水潭边,那片神秘的水面,在密林间闪烁着微光。在棕色的潭底,有一个小小的洞口,很深,据说一直通往冥河,村里最勇敢的小孩也不敢往里头潜游。他想起穆辛最喜欢在那水潭中游泳——他之所以被人叫做蝌蚪,不光是瘦小,还因为总爱呆在水里。古廖夫忽然明白,穆辛当时就已被他的作曲天赋折磨着了,他说过浸在水下,就听不见脑子里的音乐声了……古廖夫又想起他们过去常被村里的其他孩子欺负。直到有一天,他灵机一动,转而和他们一起欺负起穆辛来,而且欺负得最起劲;那个小群体很快接纳了他。他此刻终于意识到,这件小事是另一件事的排演,是预兆;他正是在多年后投入了另一个群体,转而欺凌起他的同类,毁掉他们的心血……也许我是天生的叛徒。古廖夫沉痛地想。他记得穆辛总是在反抗,神情愤怒又茫然,不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这种无缘无故的欺侮。古廖夫想起有一天,穆辛被追打着,跃入了潭中,他冒出头来,大声说他要潜进那洞口了,几个孩子嬉笑着,说他没这个胆量。古廖夫呆呆地站在岸边,看着他倔强的头颅消失在潭面上……古廖夫猛地睁开眼,坐直了身子,像刚从深水中探出头来一样,大口地喘着气。他想起来了:穆辛那天没有浮上来,他就此消失在潭底的洞中了。大人们打捞了几天也不见踪影。他母亲伏在岸边放声大哭的样子古廖夫还依稀记得——穆辛死了,半个世纪前就死了。
六、幻乐
尽管民警库兹明对古廖夫起了挥之不去的疑心,他依然认为案件的突破口在大学生瓦尔金身上。古廖夫一反常态的演奏,恰恰点出了他邻居的嫌疑。他决定继续盯瓦尔金的梢。只要拿到他的罪证,古廖夫的包庇罪(更可恨的是愚弄警察的罪过)自然也就成立,而不是反过来。这天夜里七点钟,瓦尔金离开公寓,吹着口哨,向城市北面走去。他踩着街边的落叶,一路望着枯枝间升起的红月亮,陶醉在深秋的风物和年轻人毫无理由的欢快中,对身后的跟踪者全未察觉。往北就进入了郊区深处,房屋渐少,景色愈加萧索。这一带散布着一些孤岛般的别墅,主人只在夏季里来住上几天,其余时候都锁闭着,花园里草莽横生。别墅间是大片的野地,除了几株鸟爪似的枯树伸向夜空,没旁的遮蔽物,库兹明不敢跟得太近。月光下,只见瓦尔金的身影在荒野上轻快地前行,不像信步闲游,倒像是有所奔赴。库兹明预感到这一晚将会有收获。直走了两俄里,野草间浮现出一条松软洁白的土路,路尽头升起一幢房子漆黑的轮廓。那应该就是他的目的地,库兹明想着,加快了脚步,没留神踩断了一截枯枝。毕剥一声轻响。瓦尔金蓦地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路中央。库兹明以为自己暴露了,正要匍匐到草地上,却见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转向右侧的灌木丛,像在谛听着什么。这时库兹明也听到了:一阵枯哑的呜咽声,夹杂着含混不清的话语,从灌木丛后边断续飘来。只见瓦尔金的身影犹豫着凑过去,隐入灌木丛的暗影中,片刻后,传来他的惊叫:“啊,怎么是您!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您这是怎么了?”穆辛登门后的几天里,古廖夫总是心神不定。傍晚时他丢下未完成的工作,出门透透气。刚走出公寓,就见到穆辛正站在街对面的椴树下,身上还穿着上次那件破旧的大衣,正冲着古廖夫招手,示意他过去。古廖夫惊疑不定,脚下却不听使唤,过了马路。穆辛看起来精神焕发,微笑着说:“咱们走吧。演奏会就在今晚。”古廖夫再次向他确认曲目是否过审。穆辛没搭理,抬脚就走,古廖夫不由自主地跟着。两人渐渐出了城,步入一片野地。这时霞光未泯,深红色的天空显得哀艳。草树,岩石,泥沼,泥沼中的汩汩流水,远处几座零落的房屋,被他们惊起的一群鸫鸟,还有鸫鸟的聒噪声,白天时迥然有别的万物,此刻都被黑暗熔铸成同一件事物了,巨大而阴森,消泯了各自的边界。穆辛一路兴冲冲地向他数说着演奏家的名字:第一提琴手、第二提琴手、中提琴手、大提琴手……古廖夫越听越觉诡异。这些人都是他年轻时热爱过的大师,但已经多年没听到他们的消息了。其中有两个还在服刑,就算活着出来也很年迈了;有一个据说已被枪决。古廖夫想,和我说话的一定不是穆辛,是穆辛的鬼魂,他组建了一支亡灵的乐队……穆辛滔滔不绝地解释着,为什么某个位置要由某人来负责,换成另一位演奏家又为什么不行;他自己的单簧管技艺虽然远未臻完美,但那曲子是他写的,简直是从他肺腑间飘出来的,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吹奏了;他说这样一来,每一位演奏者都是最理想的,而古廖夫就是最理想的听众。古廖夫凝视着暮光中那张苍老而神采奕奕的面孔,终于忍不住问道:“米佳,你真的是米佳吗?可我记得……”“耐心点,谢廖沙,”对方像早料到似的,镇定地说,“你很快就会明白了。”又走了一会。古廖夫忽然觉得景物有些眼熟,正在琢磨,穆辛领着他偏离了小路,绕过一片灌木,那儿藏着一个小小的水池,浊绿,池边躺着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他们拂掉石上的枯叶,并肩坐下。古廖夫越发疑惑了,这地方他分明来过,只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转向穆辛,见他手里凭空多了一件雪白的物事,凝神一看,是那叠乐谱,他递给古廖夫:“你好好看看它,就会想通一切的。”古廖夫翻看起来。看了一会,右额的神经又开始抽搐,他定定神,忽然发现纸张越来越淡,渐趋透明,那些音符全无所凭依地浮在空中,顷刻间,音符也消失了。他的双手虚托着,茫然瞪视着前方。“你明白了吗?”穆辛说,“根本就没有谱纸,那些曲子是印在你心里的——它们全是你写的啊,谢廖沙。”古廖夫又听到脑中的响声。这次是冰川崩裂般的轰然。他捂住两侧太阳穴,低下头去,几乎透不过气来,过了很久,能说话了,才问道:“这么说,你不是米佳的亡灵。你也是我的幻觉?”完全黑下来的天空中,忽然飘来一阵琉璃般的清响。那是鹤群的鸣叫。它们的身影雪片似的从荒野上空翩然而过。穆辛沉默地凝望着,直到鹤群彻底消失在黑暗中。“是这样,谢廖沙,”他说,“或者说,我就是你,我们是同一个主题的不同变奏。”古廖夫脑中的轰鸣渐渐止歇。忽而哗的一响,如同一张对折的地图被倏然展开,他望见了记忆的另一半疆域。早在少年时代,古廖夫就梦想成为作曲家。当他第一次听到自己谱的曲子,从单簧管中生涩地冒出时,这念头就形成并旋动起来,星云一般在他体内扩张。更早一些,学音乐之前,他一度以为乐曲和山峦、甲虫、云彩一样,是自然界中固有的事物,从没想到竟能由自己创造。那体验或许只有造物能比拟。乐思在脑中流转的时刻,他切实地感到自己的存在,在茫茫宇宙中,一个微小而确凿的点,释放着光焰。中学期间他就写了相当多的习作。考进彼得格勒音乐学院,在他是意料中事,好处是眼界得以开阔,缺憾是远离故乡,只能在梦中和曲中摩挲那些林梢和山脊。此后多年,无论境况如何,他从未停止过作曲。那次负伤引发的强烈通感,并未令他的才思减退,相反更加沛然;只是神经时常过度疲劳,因为要应付那些纷纷扰扰的幻象。目睹了导师的遭遇后,他明白时局险恶,纸上的一切都能构成证据,从此只敢在心里谱曲。边构思边记忆的习惯,意外地令他的曲风更加洗练。进入审查办公室后,生计有了保障,水平也在摸索中稳步提高,可新的困扰接踵而至:他每天在那些蹩脚作品中周旋,忍受着它们带来的乏味而合规的幻象,还得硬着头皮让它们过审,去蹂躏更多的耳朵,他想听到自己作品上演的渴望越发炽热。工作的第五年,古廖夫终于冒险做了一次试探,向圣所投寄了自己的作品。署名时,他迟疑许久,签下了童年伙伴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穆辛的名字,因为他已经亡故,万一要追究作者责任,也无从追究起;同时也是为了纪念这早逝的天才。几名审查员的描述报告很快递交到他手上,结论全是有害的,他感到意料中的失望和释然。后来他开始频繁地投寄作品。他把这事当成创作后的仪式,定期的排解,一种绝望的游戏,像往深渊中抛掷着珠宝。有几次,谱子竟然通过了他手下的几轮审查,放到了他的桌上,他惊喜,随后忧惧,担心真的上演会招致不测之祸。他把手下喊来批评了几句,自己毙掉了稿件。更大的困扰是,作为一个敏锐的创作者,他在审查那些粗糙作品时受到的折磨是加倍的,他的神经已十分衰弱;另一方面,在日复一日的审查中练就的警惕目光,开始在创作时转而注视着自己,常常令他手足无措,惊散了正在凝聚中的音符。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暗想,终于构想出一个方案:他强行控制自己,在作曲时绝不动用审查员的思维;在审查时刻意抛开创作者的品味。他还制定了详细的惩罚措施,严格约束自己。经过几年的苦心孤诣,他做到了让两者之间泾渭分明,同时又能切换自如。在审查时,在生活中,他是古廖夫,谨小慎微的古廖夫;在心中作曲时,他叫穆辛,他想象中的穆辛,他的面容也有了穆辛的天真和执拗。这方案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他可以完全从读者的视角来观望自己的作品,摒除了作者难以摆脱的自我陶醉。在四十岁那年,古廖夫终于确认了自己的作品是非同寻常的,是宝贵的,是不可替代的——虽然这时他已经认不出这匿名作品出自何人之手了。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十多年,直到他的神经系统彻底崩溃。他匍匐在桌子下,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在医院中,他以古廖夫的身份和记忆醒来。古廖夫看着穆辛(我们姑且还叫他穆辛吧)的脸庞,认出了和自己的相似之处,他脸上呈现的是另一种衰老的方式。古廖夫渐渐平静下来,回忆来龙去脉,追溯到那个危险的雨夜,他无意中吹出了一段过去所写的旋律,这才唤醒了作为穆辛的自己。月亮已移到中天了,在池心冷冷地摇烁。池面上流动着淡蓝的雾霭,四下凄冷起来,除了叶丛里的风声,别无声息。古廖夫想起了这是过去自己常来的地方。他喜欢把这小水池想象成伊宁深水潭,把身后的灌木当作故乡的密林,坐在其间,他觉得心神安定,思虑也澄澈极了。时常在下班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步入荒野,来到这里,端坐在池边石上,渐渐由古廖夫变成穆辛,然后便开始在虚空中捕捉旋律,从风露里,从草木的香气,从池水的涟漪,从群星深处采撷着无尽的音符……穆辛把手放在古廖夫的肩上,打断了他的沉思:“让我们来准备演奏会吧。”他朗声说。古廖夫不解地看着他。穆辛说,我们的演奏会不是真实的,但比真实的更好。我们在幻想中演奏。不是内心听觉那种淡薄的幻想,而是盛大的,严密的,不易飘逝的幻想。我来想象出每一位演奏家,想象出他们各自的风格——当年他们的技艺是怎样地令我迷醉,那印象永不会磨灭。你帮忙想象出乐器就行。说着,他站起身,闭上眼,双手摊开着,过了片刻,手掌间出现了一团雾气,他拉伸着,揉搓着那团雾,渐渐摆弄成一个人的大小,各部分都有了颜色,身体是黑的,面部是白的。再过一会,就成了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男子,只是五官不太清晰,像笼着薄雾。穆辛说,我想象不出他们老了的样子,就让脸模糊着吧。这位是大提琴家。他又依次弄出中提琴家、第一和第二小提琴家。古廖夫连忙着手想象出乐器:斯式琴,瓜式琴,音色,尺寸,颜色……乐器不难,很快也出来了,飘到了每一位的手中。穆辛拿着的单簧管和古廖夫房中那支完全一样。他示意古廖夫坐好,看了一圈其他的演奏者,点点头,在记忆中翻开了谱本。演奏开始了。先是安静了一会(安静也是乐曲的一部分),随后小提琴轻柔地奏出第一乐章的引子。缓慢,几乎凝滞,暧昧的引子。古廖夫眼前流淌开一层青碧,中提琴又往深处添加了一抹暗棕,温柔地摇荡着……啊,是伊宁深水潭,他和乐队已来到了潭边。周围的灌木瞬间伸拔成苍翠的大树,清荫覆着水面,古廖夫又闻到了浓郁的针叶气味……忽然间,乐队停下了演奏,都惊恐地看着古廖夫身后。古廖夫觉得背脊发凉,回头看去,见到一株橡树后站着一个男人,露出半张脸,正冷眼望着他们。那人留着八字须,身穿灰色的弗伦奇式军上衣,挺着肚腩,脚蹬长靴。穆辛对古廖夫叫道:“是你的幻觉。你别去想他,他就不存在了。”可那男人依然在,且缓缓走近,他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所有人。古廖夫抱着脑袋,喊了一声。那男人,树林,潭水,乐队,全都消散了。他睁开眼,见到穆辛跌坐在小池塘边。
“发生了什么?”古廖夫问,“那个人是?”“是你的恐惧,”穆辛虚弱地说,他的身体也变淡了,“是你的恐惧引发的幻影。你只要稍一担忧,想到我们的演奏是非法的,是危险的,会被人发现的,他就出现了;你想得越多,他就越清晰。刚才我瞧出来,他的脸好像是斯大林和日丹诺夫的混合物。”“我也不想这样,”古廖夫低下头去,“明知我们是在幻想中演奏,可我还是管不住潜意识里的害怕……我甚至担心过他们会不会有什么仪器,能监听我们脑子里的声音……”古廖夫一生积攒下的挫败感,在这一刻突然汹涌而至。他想起年轻时,有那么几年,毫不怀疑自己是个天才,他忘情地写着,稚拙的作品曾备受师友的夸赞;他沉醉在自己手造的光芒里,对未来满怀热望,相信自己能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物……他想起一个醉醺醺的夜晚,他坐在音乐学院的广场上,旁若无人地指挥着月光下飞驰的云影,澄鲜的乐句像从天外直灌入他的灵魂,他在黑暗中放声大笑……可到头来他又做成了什么呢?如今他跌坐在岁月的尽头,沮丧地认识到,这一生非但不是幸福的,甚至也不配称为不幸,因为整个的一生都用在了战战兢兢地回避着不幸,没有一天不是在提防,在忧虑,在克制,在沉默中庆幸,屈从于恐惧,隐藏着厌恶,躲进毫无意义的劳累中,期盼着不可言说的一切会过去,然后在忍受中习惯……
古廖夫再也绷不住了。他捂着脸,在荒野中嚎啕起来。七、地下室的骨碟
睁开眼时,古廖夫见到一只嗅盐瓶正从面前移开。氨气的味道像钢刷似的搓着他的意识。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客厅的沙发椅上。花萼形的灯盏投下一圈淡黄的光。昏暗中,家具大都披着白色防尘罩,像一些棱角分明的雪山。几张年轻的脸孔正关切地瞧着他,其中有他的邻居瓦尔金。半小时前,在那水池边,他摇着古廖夫的肩膀,试图把他从谵妄中唤醒,但没有用,老人只是狂乱地哭叫着,不停地胡言乱语。瓦尔金是医学院二年级的学生,但平日沉迷爵士乐,荒废了学业,一时不知所措。他只好搀扶起古廖夫,绕出灌木丛,向路尽头那所别墅走去。库兹明听到瓦尔金喊出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时,完全没料到会是古廖夫;当他望见古廖夫憔悴的面容出现在瓦尔金身边时,心头乱跳起来,相信自己的预感就要被证实。他盯着两个身影在月光下歪歪斜斜地走着,进了别墅的院子,响起了敲门声,随后是几声惊呼和低语,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轻步上前,伏在铁栅栏外的草丛里,探听着房中的动静。“您还好吗老大爷?”瓦尔金问,“您怎么会独自坐在野地里,医院吗?”古廖夫环顾四周,穆辛已经不见了。他愣了一会,解释说自己的神经出了毛病,休息一会就没事了。其中一个高大的青年俯下身来,握着他的手说:“伊万(瓦尔金的名字)都告诉我们了,前些天是您救了他,也就是救了我们。我们都很感激您。”“这是什么话,”瓦尔金说,“我被抓了也不会出卖你们的。”一个姑娘用一块冰凉的毛巾擦着他额上的汗。古廖夫觉得好些了,坐起来,问这是哪儿。“离你昏厥的地方不远的一间房子,”瓦尔金说,他指着那高大的青年,“是彼得家的别墅。”彼得说:“听说您的单簧管吹得棒极了。我们也是玩音乐的,今晚正要排演呢。您待会要是觉得好些了,可以下来听听。”“别听他的,”那姑娘说,“您需要休息。”过了一会,他们都散去了,只留下那姑娘照看他。古廖夫见她频频往楼梯那边张望,就说:“你也去吧。我没事了。如果不介意的话,你扶我一道过去吧,我也想见识一下。”他们走近楼梯后的墙角,见到地上盖着块厚木板,是地下室的门。一缕歌声从缝隙中飘出,是妖冶的紫红色,丝绸的质感。姑娘喊了一声,木板被掀开了,瓦尔金和另一个青年忙爬上来,搀着老人下去。一盏雪亮的大灯,照得地下室有几分森冷,年轻人的脸上都带着愉快的微笑。古廖夫见到一旁放着几样乐器:钢琴,萨克斯管,架子鼓。当中是几台怪异的机器。一张黑胶唱片旋动着,发出一个外国男人的哼唱,唱机通过几道细长的带子和另一台机器相连,一张黑色薄片在一根钢针下吱吱转着,被划出一圈圈密纹,针尖边上涌出一些锯屑似的东西。他凭着钟表维修的经验勉强看出这玩意的运作机理,似乎是在刻录唱片。那黑色薄片上印着一只苍白细弱的手掌,他仔细一看,是手掌的骨骼。“这是在干什么?”他问。“在录歌呢,一种叫摇滚的音乐。”彼得说。他坐在一旁的架子鼓前,陶醉地扬着手里的鼓槌,像个指挥家;瓦尔金抱着金灿灿的萨克斯管——他担心拿着它走出公寓会被人瞧见,昨天夜里,他的同伴爬上公寓的天台,垂下一根绳索到瓦尔金窗前,把那只装着萨克斯管的木箱吊上去,沿着天台一直走到街尾那栋楼的房顶,再慢慢搬下楼,趁夜色把它转移到了这里;一个俊美的小伙子举起了小号。这时歌声将尽,他们开始演奏起来。古廖夫暗暗忍受着一阵怪异的幻象:蘑菇云,鸽子,穿着宇航服的恐龙,古堡的幽灵……他立马意识到这是违禁的音乐,警惕起来,摆脱了幻象。他想打断演奏,提醒他们这样的音乐是危险的。然而在银白的灯光下,他看见一张张快活、骄傲、没有丝毫恐惧的面容,他们的神情里浮动着一种耀眼的幸福。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感到羞愧在体内噬咬着、烧灼着他的一部分。古廖夫扶着钢琴,瘫坐在琴凳上。乐曲结束了。他们鼓掌、尖叫了一阵。瓦尔金像醉意还没消似的,喊道:“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您会钢琴吗?您那晚吹的旋律在我脑子里绕了好几天了,是什么曲子,您能弹出来让我们听听吗?”古廖夫沉默着。好半天,他下定决心,说:“是我写的一首前奏曲。”大伙欢呼起来,起哄让他弹一遍。“我已经不能演奏了。”他怜惜地摸摸琴键,摇摇头,指着太阳穴说:“我的神经受不了。但是我可以写给你,如果有谱纸的话。”多少年了,他没有见过自己的乐曲落在纸上。笔尖颤巍巍地勾出黑色的谱号时,他突然怀疑起自己的作品也都是幻觉。没有比那更可怕的事了。但随后,一串串奔流而出的音符打消了顾虑。写成了,他吹了吹纸面,递给瓦尔金。那个姑娘凑过头去看了一会,叫起来:“啊,多美啊。我能试着弹弹看吗?”古廖夫把琴凳让给她。当她纤细的手指触碰到琴键时,古廖夫几乎站不住了。那是一首他珍爱的小作品,音符以神秘的内在秩序流动着,不附着任何意象,简单而清新,纯净得近乎透明。那姑娘的技术很好,处理得细腻,几乎没出什么差错。乐曲在一片微茫中杳然而尽。地下室半晌没一点声音,随后是震耳、持久的掌声。古廖夫闭着眼,忍住泪水,忽然感到一只手按在他肩上,他回过头去,是穆辛。他又在乐声中出现了。穆辛轻声说:“走吧,我们再去试一次。”青年们都沉浸在刚才的演奏中,谁都没注意到地下室上方,那扇通往花园小径的百叶窗后的眼睛。库兹明在那里趴了很久,看到了一切。他从没遇上过这样的情况,不免有些慌乱。他摸向腰间,枪身的冰凉让他稍微镇静了些。回去搬援兵是赶不及的,他打定了注意,正要只身闯进去,见到古廖夫已上到了一层,低声说着什么,似乎在道别,其他人追上来,话音很响,坚持要送他回去。古廖夫推辞着,说已经没事了,想到野外透透气。最后他终于一个人出了门,从库兹明躲藏的草丛前走过,喃喃自语着,踱出了院子。库兹明瞄了一眼手表,这时是夜里十点钟。他心里权衡了一下,逮住这伙青年显然更重要,有了口供那老人也跑不了。他现在多半是回去睡觉,如果这边顺利的话,后半夜就能上门拘捕他。他听见瓦尔金和几个人还站在房门口说着话,便掏出手枪,沿着墙根的阴影,轻步奔了过去。
尹世伟